“空殼……”柏靈若有所思地重復著這個詞。
“空殼有很多種。”韋十四接著說道,“教坊司里有很多朝廷重犯的家眷,稱作罪屬。而能成為朝廷重犯之人,關系在朝中也往往盤根錯節,即便自己這一族覆滅,昔日的同窗、師徒也都會竭力營救他的妻與子。
“但要出教坊司只有一種辦法——就是皇上的恩赦。”
恩赦兩個字,韋十四說得緩而重。
柏靈想了想,“要得到皇上的恩赦……很難嗎?”
“對這些人來說,很難。”韋十四輕聲道,“皇上每一年中秋、元旦都會有一批赦免,如果是豐年,次年春日還會有一場大赦。但這一類赦免往往每一次都劃定了特定的罪行,而且一向也只有那些案底較輕的罪屬才有資格在被恩赦之列。重犯的罪屬是永遠都輪不上這個名單的。不過,能讓人出重金相贖的,也就只有這些重犯的家眷了。
“所以久而久之,教坊司里的宮人就想出了一個生財的對策——在每年春秋造冊、錄入每一個新人信息的時候,預留一些蓋了印信的白板。那么之后若是外頭有人想營救其中某人,只要找對了門路,送上足量的金銀,就能買下一張白板,在當年皇帝恩赦的時候,以當年被赦免的罪行為藍本,擬一個虛造的身份出來,這樣罪屬就能逃出生天。”
聽到這里,柏靈才明白過來。
“好一個偷梁換柱。”柏靈忍不住感嘆,忽地又覺得哪里不對勁,“……這些皇上都知道嗎?”
“當然知道。”韋十四輕聲道,“這就是建熙一朝獨創的手法。”
“……但他不查?”
“不查,”韋十四的聲音又壓低了幾分,“因為這些錢最后都會流進皇上的內帑。”
柏靈只覺得腦中如同一道閃電劃過。
韋十四望向院門,輕聲道,“有些罪屬,皇上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這么放過,另一些,拿錢放人之后再抓回來。”
柏靈伸手捂住了臉,被這荒誕不經的現實給逗笑了,但旋即又覺得一切徒勞。
想想那些為了營救同僚夙興夜寐的朝臣,他們在暗地里營救身陷囹圄的同袍家屬時,大概是懷著一腔的孤勇吧。
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暗處的建熙帝瞧在眼里,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問題就出現在這些白板上。”韋十四接著講述,“它在一年之內,效力等同于戶籍。罪屬拿著它,可以在新的州府重新入籍,所以這就是一個天然的空殼。林婕妤既然在教坊司的名冊上,卻又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那么她的身份很有可能就是教坊司用白板虛造的。”
柏靈沒有多問,她皺緊了眉,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
“不對,有哪里不對。”柏靈喃喃道,“這太匪夷所思了……”
就連甄選入宮的宮女都要三代以上身家清白,現在突然說一個娘娘的身份可能是空殼……敬事房怎么可能放過這種紕漏?
更何況白板的買賣如今既已歸了宮里掌管,若是有人擅用,皇上會不知道嗎?
“這些也只是猜測。”韋十四輕聲道,“原本我下一步就是去教坊司查一查近五年里與林婕妤年齡相仿的罪屬……不過遇到了一點麻煩。”
“怎么?”
“我發現有人在查我近期在北鎮撫司調取過的檔案記錄。”韋十四輕聲道。
柏靈怔了一怔,“……有人在查你最近在查什么?”
“對。”
柏靈望著十四,有些拿不準地說出了今早在城門聽到的那個名字,“是那個……韓沖?”
“嗯。”韋十四點頭,“你早上見過他了。”
——韋十四做得到嗎?
柏靈記得,那個馬背上的黑衣人在離開前丟下了這樣一句話。
“這個人是誰?”柏靈問道。
韋十四陷入沉思,良久才道,“……一個有點麻煩的人。”
“如果是這樣,那十四可以暫時停下從北鎮撫司的情報網里打撈線索了。”柏靈思索著,咬了一會兒食指的指節,終是沉聲道,“我有一個可能有點冒險的想法。”
當柏奕帶著阿離回到自家院落的時候,天已經快要亮了。
他和阿離誰都沒有說話,身心俱疲地推開了門,往里走了幾步之后,就看見等了一夜的柏靈靠在水井旁睡著了。
柏奕上前,輕輕推了推,“柏靈,醒醒,我們回來了。”
柏靈有些困倦地睜開眼睛,看見身上蓋著自己昨晚給韋十四的那張毯子,而柏奕和阿離兩人都眼眶發紅地站在自己面前。
“辛苦了……”柏靈站了起來,“小滿家....怎么樣了?”
柏奕搖了搖頭。
他現在并不是很想提這個。
“你進屋睡一會兒吧。”柏奕擼起袖子,“我去給你們弄點兒東西吃。”
阿離緊跟著柏奕就要進廚房,也被柏奕擋在了外面。
“你也一樣,累一晚了,進屋躺一躺。”柏奕說著,便合上了門。
他一個人在暗淡無光的廚房里靜坐。
在曾經工作的地方他已經見慣了生死扯皮,但這一晚過得還是比想象得要折磨。
小滿的家在平京的最南面,他們賃下了一間破舊不堪的老屋。家里只有她母親一個人,而她的父兄還在外做工,大概要再過四天才能回來一趟。
那個臉色枯黃帶著病容的女人,抱著女兒的尸體,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愣愣地出神,既不哭也不鬧,只是輕輕呵氣,搓著女兒僵硬冰涼的小手。
阿離低下頭,幾乎無法直面眼前的情形。他反復地磕頭,請求婦人的原諒,在說完今晚小滿的死因之后,把她的死全部歸咎在自己。
“嬸子病了幾年了。”柏奕低聲問道。
“……三四年吧?”婦人很平靜地回答,她低頭貼了貼孩子的小臉,哄笑著說道,“囡囡是想給我抓藥是不是啊?”
柏奕說不出安慰,他看著小滿母親古銅色的皮膚和灰暗的眼圈,心知只怕這位婦人也已經時日無多——這是標準的肝病病容,肝臟的病變導致內分泌紊亂,進而使得皮膚的色素代謝失常……
這情形看起來已經相當嚴重了。
婦人摸了摸阿離的頭,反而開始安慰起他來,讓他不要自責。
“……人各有命。”婦人用虛弱的聲音答道,“都是命,由不得你不認。”
說著,婦人便捂著腹,有些痛苦地彎下身來。
柏奕和阿離想將她扶到床上休息,但婦人一刻也不愿松開小滿的手,她咬著牙撐過這一陣劇痛,柏奕和阿離在一旁看著她的忍耐,只覺得頭皮發麻,煎熬不已。
“……今晚煙花好看嗎?”婦人忽然問道。
“好看。”阿離哭著答道,“非常非常好看。”
后半夜,阿離和柏奕忙前忙后,找來了送葬的隊伍和祈福的僧侶。
大周有一個說法,說小孩子的魂兒輕,不能像大人一樣擇日下葬,必須盡快入土,否則那小小的精氣就要散了。
柏奕一向是不信這些的。
但如果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能給還活著的人帶來安慰,他也愿意盡全力去做。
只是當一切安排妥當時,小滿的母親又搖了搖頭,再三道謝之后,她說希望將孩子火化了。
阿離哭鬧著不依——只有入土為安啊,哪有好端端要把人火化的,那是只有罪大惡極的人才會有的下場。
婦人說這樣可以一直帶在身邊,免得將來一家人搬來搬去,就只能留小滿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南邊的墳地里。
柏奕眼中微熱,但還是冷靜地按照小滿母親的意思安排了小滿的后事。
臨行前,柏奕則將懷里的兩袋錢,悄無聲息地放在了婦人手邊,“我托人找了兩個婆子,一會兒就過來。這兩天小滿不在,嬸子有什么事,就吩咐婆子們去做吧。”
婦人連連道謝,但道謝的聲音已經幾不可聞。
阿離的眼淚從入夜流到天明,跟著柏奕回家的路上,已經欲哭無淚,只是一直哽咽著。
柏奕看著頭頂凋零的花樹,只覺得渾身冷透。春末的晨風忽地蕭瑟起來,吹盡枝頭最后的殘花。
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
三日時光,眨眼即過。
吟風園的一樁慘案,也如微風過耳,在民眾的口耳相傳中,變成了完全不同的故事。
小滿的年齡從七歲被傳成了十七歲,從一個孩子被描述成一個貌若天仙卻攀附權貴的薄幸女子——不然只有達官貴人才能進入的吟風園,怎么就混入了一個會為一支金步搖送命的平民呢。
可見其人其德必有污點,否則不會遭此報應。
又有人說,這是權貴們丟了罪有應得的惡女進蛟龍池撿金,也有人說并不是什么惡女,只是一些貴人家不被宗婦所喜的丫鬟賤婢——于是這又激起一陣恐慌,一些不得已把兒女送進貴人府中為奴為婢的母親紛紛使銀子找門路,好和孩子見上一面,問問近來的情形,生怕自家孩子也遭此厄運。
阿離憤憤地帶人沖進了許多酒肆,砸了一些說書人的攤,徒勞地把他的所見說了一次又一次。只是謠言長著翅膀,除也除不盡。
但這些和小滿又有什么關系呢。
所有的污言穢語、偏聽偏信,不構成萬分之一的小滿,全是一覽無遺的眾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