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第四章 昆侖劍出血汪洋

到得馬王廟,已是三更,廟門早已破敗,里頭陰森森的甚是怕人,這馬王廟里供奉的乃是昔日長駐西疆的馬援,近十幾年來官府沒再撥錢修繕,竟然毀敗成這幅模樣。

伍定遠隱身在樹叢里,先小心翼翼地在廟門外察看一周,見四周寧靜,無人埋伏,這才閃身入廟。

伍定遠低聲道:“齊少爺,伍某依約前來,便請現身。”他連說了兩遍,卻無人答腔。

伍定遠心中犯疑,暗想:“莫非那張字條是假,卻是有人冒充齊伯川,想把我給引出來?”他正想退出廟門,忽然一股勁風從左側攻來。

伍定遠心中一凜,側身讓開。黑暗中依稀見到一人雙手成抓,直上直下的往自己猛攻,伍定遠見那人招數兇猛,不敢怠慢,忙使出師傳的拳法,一招“開門見山”,往那人中宮直擊,那人出手剛猛,直向伍定遠手腕襲去,伍定遠伸臂擋隔,手刀便往那人腕上切去,只聽啪地一聲輕響,兩人手臂已然相觸,霎時內力相撞,都被對方的勁力震退。

伍定遠急看那人面目,卻見是個虎背熊腰的好漢,黑暗中看不清形貌。

卻聽那人拱手道:“伍捕頭好俊的工夫,不愧是西涼第一名捕。”

伍定遠一聽他聲音,登時放下心來,已然將他認出,這人正是少鏢頭齊伯川。

伍定遠拱手道:“少鏢頭恁也客氣了,你相讓在先,又是有病在身,伍某豈會不知?”

原來兩人方才動手之時,伍定遠已然察覺齊伯川的手勁有些軟弱無力,伍定遠素聞齊伯川武功剛猛,力道應當不只如此,是以查知他身上有病。

兩人相互凝視,經過多番變故,齊伯川瘦了一圈,滿臉胡渣,衣衫破爛,看來吃了不少苦頭。

齊伯川踢開廟中雜物,坐了下來,苦笑道:“伍捕頭好厲害的手段哪!你布下了天羅地網,卻教我無處可去。”

齊伯川雖然全家被人殺害,但仍是殺害童三的兇嫌,伍定遠對他有些提防,當下低聲道:“齊少爺,我職責在身,你多包涵。”

齊伯川嘆了口氣,說道:“我不怪你,唉!怪只怪我自己,那天沒聽我爹爹的話,不然……不然……”

伍定遠見他眼眶發紅,竟似哽咽了,不知要說些什么話來安慰他。

齊伯川畢竟是江湖中人,只是一時傷感,便又寧定如常,他清了清喉嚨,說道:“我約伍捕頭出來,決無加害之意,只是要把整件案子的來龍去脈說與你聽,好讓伍捕頭助我一臂之力。”

伍定遠奔波勞苦,為的就是破案,齊伯川此言一出,他立時精神一振,忙道:“少鏢頭請說!”

只聽齊伯川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了,絕非三言兩語可盡。”

伍定遠點頭道:“這我理會得。”

黑暗中兩人相望一眼,各懷心事,遠遠傳來夜鴉悲啼,更顯得氣氛哀傷。

眼見齊伯川神態憂傷,伍定遠心中雖有千萬個謎團待解,卻又不敢胡亂發問,當下耐著性子等待。

良久良久,齊伯川輕輕地道:“說起這事來,該從咱們接到這趟鏢說起。”

伍定遠精神一振,連忙坐直了身子,專心傾聽。

齊伯川望著地下,嘆息一聲,說道:“兩個月前,那時我們鏢局做完一筆大買賣,剛送了批貨上山西,終于打通了往京師的要道,家父高興極了,說今后我們鏢局可以名列天下五大鏢局之一,日后生意必是越做越大,我們著實慶祝了一番。”

這件事伍定遠自也聽聞,那時鏢局還大擺宴席,宴請西涼父老,伍定遠也曾接到帖子,只是因故未去,此時回想那時鏢局的氣勢,對照今日的蕭索,真是恍若隔世了。

齊伯川頗見傷感,他搖了搖頭,道:“只是說來奇怪,那日正午咱們宴席剛過,便有一個男子進到鏢局里來,說有東西托我們送到京城。那時我們剛走通了到京師的路,聽到這樁生意自是很樂意。我看那人五十來歲的年紀,面若重棗,須長及胸,舉止間頗有氣度,當是富貴中人,我不敢失了禮數,連忙請那人入內,問他要托什么物事。那人看了我一眼,臉上神氣很是古怪,往地下擺著的三只大箱子一指,說道,‘三月之內,請貴鏢局將這幾只箱子護送京師,事成之后,自有重賞。’”

伍定遠心下一凜,知道案情到了關鍵時刻,忙坐直身子,深怕漏聽了一字。

齊伯川渾沒注意伍定遠的神情,逕道:“我看那三只箱子毫不起眼,便問道,‘這位爺臺,敢問箱子里的東西是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說道,‘沒什么值錢的,不過是些平常的衣物,要送到京城的朋友家去。’我正感奇怪,世間哪有人要請鏢局送這種廉價物事,莫非失心瘋了?該不會是同行來消遣我們的吧?我笑道,‘咱們干的是保鏢,可不是挑夫哪!爺臺的東西若是如此輕松容易,隨便找上幾個人,自己運到北京也就是了,何必要找我們燕陵鏢局?我們的酬勞可不簡單啊!’”

“那人見我神色輕蔑,也不生氣,只是微微笑道,‘酬勞一節,少鏢頭不必替在下煩惱,只要東西能如期到抵京城,我自當奉上十萬兩酬金。這里是定銀五萬兩,事成之后,自有人付你另五萬兩。’那人說完之后,鏢局里的弟兄都驚呼起來,我哼了一聲,說道,‘兄臺你可別消遣我,幾箱衣物,怎值得十萬兩銀子?’那人聽我質問,也不生氣,伸手一揮,身邊的幾條大漢猛地扛出兩大箱白銀,弟兄們急急上前打開箱蓋去看,那箱中果然是貨真價實、白花花的五萬兩銀子!”

伍定遠聽到此處,忍不住“咦”了一聲,那日他曾細細查過,這趟鏢走的確是尋常衣物無疑,想不到居然值得上十萬兩的鏢銀,看來定是別有隱情。

齊伯川又道:“咱們走鏢的人雖然見慣金銀珠寶,可是這等大數目也不是時時可見的,大伙兒都看傻眼了。誰知我爹爹猛地站起,說道,‘來人!送客!’我大吃一驚,忙道,‘爹爹!這可是筆大生意啊!咱們何必把財神爺往門外推?’”

“我爹不理睬我,只對那人道,‘閣下看得起燕陵鏢局,老夫自是感激。不過我不接這趟鏢。’那人面色詫異,說道,‘齊總鏢頭不接這趟鏢?莫非是嫌酬勞不足?’別說那人不解,大伙兒也很是納悶,好端端的大生意送上門來,何必硬生生的推掉?我爹卻有他的道理,只聽他說道,‘這位朋友很面生,該是打外地來的吧!你有本領帶著五萬兩白銀奔波道上,沒半點閃失,又何必要我們替你送這幾箱衣物?你這鏢來歷不明,齊某不敢接。’”

伍定遠聽了齊伯川的轉述,心下也是暗贊齊潤翔見識明白,此人眼光精準,無怪能雄踞西涼數十載,絕非尋常鏢師可比。

齊伯川道:“那人聽我爹爹一說,雙目登時一亮,笑道,‘果然姜是老的辣,瞞不過齊總鏢頭的眼去。這趟鏢實是來歷不明。’我爹聽他說得直爽,登時哼地一聲,道,‘既然如此,還請閣下另請高明吧!’那人笑道,‘那倒也不必。齊總鏢頭,還請借一步說話。’”

“我爹明白那人有秘密相告,便和他進了書房,我也想跟著進去,誰知那人卻要我把手門口,不許外人過來,我一聽之下,心里很不高興,知道他不愿我一同去聽,想我齊伯川早已當家作主,何時受過這種氣?但那人總算是咱們的客人,我總要忍著點,便在書房外頭守著。”

伍定遠搖頭嘆道:“這可糟了,連少鏢頭也不曾與聞,咱們這案子要如何查下去?”

齊伯川哈哈一笑,道:“這你倒不必擔憂,那人和我爹談了一個多時辰,我雖不想偷聽他二人說話,但他們不停爭吵,說話聲時大時小,卻讓我聽到了不少內容。”

伍定遠大喜,忙示意他說下去。

齊伯川道:“我聽我爹爹大著嗓門,問道,‘閣下既能帶著十萬兩白銀四處奔波,為何不自己送東西上京?’那人笑道,‘我自有難言之隱。’我爹見他不愿明說,立時冷笑一聲,說道,‘閣下若不愿明講,我如何敢接這趟鏢!要是東西不干凈,我豈不惹禍上身?’那人哈哈大笑,說道,‘我是使三刀的,你還不懂么?’說著似有衣衫破裂的聲響,跟著我爹爹發了聲低呼出來,我大吃一驚,以為他們倆人動起手來,正要闖入,卻聽我爹叫道,‘使三刀的,這…原來是你……難怪你不能進京……’”

伍定遠心癢難搔,猜不透什么叫做“使三刀”的,忙道:“到底托鏢之人是什么來歷,齊少爺可曾耳聞?”

齊伯川嘿嘿一笑,道:“不瞞你說,咱們走鏢之人向來有幾個行規,一是即便性命不要,所托之物也絕不能遺失毀損,更甭說被人搶奪了;再一個行規,便是不能泄漏托鏢之人的姓名來歷。不論我是否知道此事,都不能明言轉告。伍捕頭,你若想知道,得靠你自個兒去猜了。”

伍定遠勸道:“如今鏢局也毀了,總鏢頭更因此仙去,齊少爺別再拘泥,否則兇手豈不逍遙法外?”

齊伯川搖頭說道:“伍捕頭,你恁也小看我齊家的男兒了!我們寧愿人頭不在,也絕不能失落了‘信’這一字,眼前燕陵鏢局雖然毀敗,但日后未嘗不能重振聲威,你想勸我出賣行規,還是省省功夫吧!”

伍定遠見他雄心仍在,心下暗贊,想道,“看來這幾日的磨練不是全然無功,咱們這位齊少爺長大不少。”想起齊潤翔后繼有人,也不算白死了,心中也感欣慰,便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強了!齊少爺請繼續說吧!”想來他知齊伯川此次邀他出來,定有什么深意,便耐心聽下去,不忙逼問托鏢之人的來歷。

齊伯川又道:“從我爹爹發出那聲低呼之后,兩人便都小心起來,說話間壓低嗓門,聲音更是變得又低又急,我實在聽不清楚,只好悻悻走開。過了許久,我才見爹爹走出房門,我奔了上去,問道,‘怎么樣,那人呢?’我爹嘆道,‘他走了。’我吃了一驚,道,‘走了?咱們的生意呢?’我爹見我滿臉惶急,便長長嘆息一聲,道,‘你放心吧,這次咱們舍命陪君子,這趟生意接下了。’我聽了當然大喜過望,連連拍手,我爹爹卻不發一言,嘿嘿,現在想來,卻是把死神迎上了門……”

伍定遠見他心事重重,忍不住嘆道:“人生禍福之際,實在難說得很。”

齊伯川點了點頭,逕自道,“自接下生意后,我爹沒一日清閑,他很重視這趟鏢,凡事都親自出馬,從挑選鏢師,一直到安排運送路徑,全都親自來辦,旁人連插個話都不行。我見他這般慎重,只希望從旁幫忙。希望分攤點功課。不過我爹不愿意我來插手,另派了其他生意給我看顧。我與他談了幾次,他也不來理我,慢慢的,我也不再去管這檔子事了。”

“一個月后,我從四川回來,忽然見到我師叔在局子里。我師叔外號‘撲天虎’,平素住在長安,不知道什么風把他吹來了,我高興的很,晚間吃飯時才知道,這趟怪鏢要請我師叔親自出馬,我想我爹真是小題大做,不過是幾箱衣物,何必勞動‘撲天虎’這種成名的高手?看在十萬兩鏢銀的份上,我才把這句話按下不說。次日大小勾當安排妥當,我師叔帶領各省鏢局里的菁英,一共三十六人,便即出發。”

伍定遠心下一凜,想道,“原來燕陵鏢局早已出過一趟鏢,這我倒是不知道。”

齊伯川道:“第二天剛巧局里也沒旁的事,我邀了幾個鏢師出去打獵,那天氣候宜人,我們追到了一群大鹿,越追越遠,竟然追出了涼州的地界,幾名鏢師說道,反正今晚回不去了,不如一直趕到柳兒山,和我師叔碰上一面。我這師叔自小就疼愛我,他老人家難得到西涼,聚沒兩天卻走了,未免太過可惜,我們當夜便駕馬追去。”

伍定遠嗯了一聲,心道:“這齊少鏢頭果然是少爺出身,局子里接下這么大的案子,他還有心思玩耍兒。”他不想無端得罪人,便把這話按下不說。

齊伯川道:“那日不到午夜,我們便已趕到柳兒山,這柳兒山向來是我們鏢局夜宿的地方,不論出的是什么鏢,只要是往關內走,定會在柳兒山歇息。師叔他們一早出發,應比我們還早到幾個時辰。但說也奇怪,是夜柳兒山黑茫茫地一片,實在不像有人露宿的模樣,我和眾兄弟反覆尋找叫喊,都找不到師叔他們的蹤跡。”

伍定遠心下一凜,知道撲天虎押的這趟鏢定然兇多吉少。

果聽齊伯川道:“找不到師叔,這下我便擔心起來,料想師叔他們多半遭遇了什么事,說不定是逢上歹人劫鏢,這才耽擱。雖說我師叔武功高深,區區幾個強盜還為難不了他,但這趟鏢來歷很是奇怪,怕不能以常理計較,我便吩咐眾兄弟露宿在柳兒山,明早與師叔他們碰面了再走。”

伍定遠聽他處置得頗為妥當,便也點了點頭。

齊伯川道:“那夜大伙兒累了一天,很快都睡著了,我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誰知才一入眠,就聽見有馬匹在山下奔馳,我們都給驚醒了,那夜月色明亮,從柳兒山望下,草原上亮得如同白晝一般,大伙兒見山下五、六匹野馬在草原里跑著,只道沒事,便要睡倒,我卻瞧見那些馬上都帶著鞍子,那晚我一直心神不寧,見了這一大批無主的馬兒,忽覺很不舒坦,便叫了兩個兄弟陪我下山看看。”

“說也奇怪,我們一下山,那些馬兒像認得我們一樣,自己奔了過來。我伸手攔住一匹白馬,一看那鞍子上的標記,這不是我們鏢局里養的坐騎嗎?這附近除了我們以外,就只剩我師叔那批人馬,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師叔他們出事了!”

伍定遠雖已料到情勢發展,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齊伯川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師叔的武功高過我甚多,如果他應付不了賊人,我也沒法子,就吩咐一個鏢師快馬趕回西涼城通報我爹,我和其他人連夜去尋找師叔他們的下落。

我爹聽了鏢師的回報,自也大驚失色,盡起鏢局人馬,四處搜尋,嘿嘿,誰知這么一找,足足找了十天,我師叔他們卻像鉆到地底去一般,三十六個好手,連同三大輛鏢車一同失蹤。

我們這次可灰頭土臉極了,連什么人下手的都不知道。“

伍定遠心中不滿,忍不住嘿地一聲,道,“這么大的事情,少鏢頭也不知會咱們衙門一聲,這不太也見外了么?”

齊伯川搖頭道,“伍捕頭,咱們什么事都靠官府,何必還開什么鏢局?干脆關門算了,你說是么?”

伍定遠心知如此,只得嘆息一聲,不再多言。

齊伯川又道,“自從我師叔失蹤以后,便有種說法傳出,都說是他私吞了財貨,自己逃個無影無蹤。我也將信將疑,也許那些尋常衣物有什么古怪,其實是價值連城的東西。我爹聽了這些風言風語,卻很生氣,他把大伙兒找來,吩咐道,‘你們別胡說八道,貨還沒有丟,好好的放在局里。’兄弟們聽了都感到不可思議,不知我爹在搞什么名堂。”

齊伯川說到這里,道:“伍捕頭,人人都說你是西涼名捕,聽到這兒,你可看出我爹的用意來了嗎?”

伍定遠道:“齊少爺謬贊了。據我猜想,齊總鏢頭早知道這趟鏢兇險異常,就故意派人走一趟假鏢,以明敵情。等點子現了身,到時也好防范。”

齊伯川拍手贊道:“伍捕頭果然不同凡響,不過這趟假鏢雖然引出點子,但究竟是什么人下手,我們卻仍是一團霧水。那時我問起這趟鏢的來歷,我爹爹私下告訴我,其實那三大箱衣物里,只有一件東西要緊。”

伍定遠想起齊潤翔的遺言,忙道:“那是什么東西?少鏢頭請說。”

齊伯川搖手道:“伍捕頭耐心聽下去,真相自會分曉。”

他又道:“我爹對我說道,那三大箱東西其實都是障眼法,真正的寶貝其實毫不起眼,這幾日他都帶在身邊。我問爹爹道,‘到底是什么人這么大膽,居然敢對師叔他們下手?’我爹爹苦苦思索,也是不知。我那時毫無頭緒,只好胡亂猜測,竟猜到怒蒼山那幫流寇身上去。我爹面色一變,慌道,‘你不要信口開河!到時事情越弄越大!’”

伍定遠驚道:“怒蒼山?那伙匪人不是十來年前就給敉平了嗎?難道還在西涼一帶蠢動?”

齊伯川道:“我也是胡亂猜想,全無真憑實據,只是我聽說怒蒼山有個大高手退隱在涼州,就疑心到他們身上。”

伍定遠神色緊張,那怒蒼山過去集結三萬余人,曾經和朝廷轟轟烈烈的大戰數場,如果殘黨流竄西涼,那可糟糕透頂。還好聽齊伯川說話的意思,下手之人應該另有其人,否則案子根本不用再辦下去,直接轉到兵部尚書手中算了。

齊伯川道:“我爹見敵暗我明,點子來歷不明,兇狠異常,便遲遲不敢發鏢,想找出個妥善法子應付。眼看客人委托的時限將屆,我爹自也不愿失信于人,不得已之下,終于邀集八省分局最強的好手,合計一十八人。這些好手等閑不出門,一出手便要三千兩銀子使喚,你看看,五萬四千兩白銀撒出去,咱們這般干法,這趟鏢已算是賠錢買賣了。”

伍定遠沉吟道:“十八人?莫非便是死在城郊的那十八人?”

齊伯川本在吹噓那十八人武功如何了得,聽了伍定遠點破,當下神色尷尬,點了點頭。

只聽他續道:“那日十八名好……硬手齊聚,我見兵強馬壯,很是得意,料來便是武林高手前來劫鏢,也沒什么好怕的,我爹見我自信滿滿,便把我叫入書房,低聲吩咐道,‘其實咱們這十八名好手不是拿來硬干的,照我的意思,他們只是用來誘敵之用,咱們另有計謀。’我吃了一驚,問道,‘怎么!這十八人帶的東西依舊是假?爹爹跟人家約定的時限便要到了,咱們要如何把東西送到京城?’我爹道,‘點子武功實在太高,想來這十八名好手也不一定對付得來。我也不指望他們能干翻匪徒,只要他們能把點子引出涼州,到時我便會自己帶著東西,獨自繞過陜西,迂回進京。’”

伍定遠一拍大腿,大聲贊道:“齊總鏢頭果然厲害,這招大是高明!”

齊伯川搖頭嘆息,說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最后還是栽在點子的手里。”

伍定遠聽得此言,不禁長嘆一聲,說道:“自來陰險小人總是心機百出,這也怪不得總鏢頭。”

齊伯川道:“出事那天,怪事一樁接著一樁而來,當天十八名硬手才一出門,鏢局里卻來了兩名客人,我想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能有什么客人上門?我走到廳里,正要推掉應酬,哪知我一見到那兩人的面貌,忍不住便叫了起來。”

伍定遠忙問道:“這兩人是誰?”

齊伯川嘆道:“第一個客人不是什么外人,卻是我的師叔‘撲天虎’。”

伍定遠吃了一驚,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連忙坐直了身子,道:“你師叔不是死了么?怎地又冒出來了?”

齊伯川苦笑道:“是啊!大伙兒見到了他,也都是訝異出聲,不過這還不稀奇。那時我師叔滿臉困頓,兩手鎖著鐵煉,竟像是被人一路押解過來似的,我看了他的模樣,忍不住心中犯火,抽出刀來,喝道,‘是什么人把你鎖上的!好大的膽子!敢上燕陵鏢局來撒野!’一旁卻有人冷笑一聲,我定睛一看,這才見到了第二個客人,嘿嘿,當場便把我氣得七竅生煙,差點沒中風了。”

伍定遠忙道:“這人又是誰?”

齊伯川道:“這人也是個相識的,便是那老鐵匠童三。”

伍定遠“啊”地一聲,說道:“怎么,原來這老鐵匠也牽連在其中?”

齊伯川嘿嘿冷笑,說道:“那童三不過是替鏢局打造兵器的下人,這時不知是仗了誰的勢頭,態度傲慢至極,他冷冷地道,‘齊少爺,你去把總鏢頭請出來!你師叔有幾句話交代他!’我怒極反笑,抽出刀來,架在那老鐵匠的脖子上,罵道,‘老匹夫,你可是活得不耐煩了?敢來我這里指東道西?’那童三卻不慌張,只把眼來瞅我,滿臉的不在乎,我心里犯火,正想一刀結果,我師叔卻慌忙道,‘伯川快快住手,快請你爹出來,千萬別傷了這人。

“我這人雖然鹵莽,但也不是濫殺無辜的瘋子,這時聽我師叔這樣說,知道情況有異,只好放脫了童三,趕緊命人通報我爹,我爹一聽到消息,匆匆忙忙地走了出來。我師叔見了我爹出來,自己先苦笑一陣,說道,‘師兄,我是來傳話的。’我爹見他被人鎖著,很是憤怒,不待他說話,立時便抽出腰刀,一下子就砍斷了鐵煉。”

“我師叔平日何等威風,江湖上人稱‘撲天虎’,這時卻……卻像頭病貓似的,他手上的鐵煉給我爹斬斷,臉上的神情卻反而更畏縮,不住的往童三看去。我那時很是憤怒,大聲道,‘師叔!你在搞什么?到底有什么好怕的!’我那時很是生氣,不過我爹畢竟是老江湖,他已然看透師叔來的用意,居然笑了一笑,對童三說道,‘我這個師弟有勞你一路照顧了,閣下有什么話交代,不妨直接明說吧!’”

齊伯川語音發顫,顯然要說到正題上,伍定遠雖然暗暗心驚,卻也不敢打岔,只是專心聆聽。

齊伯川道,“那童三抬頭仰天,正眼也不看我爹一眼,冷冷地道,‘上頭有令下來,要總鏢頭自己識相點,早些把東西交出來,可以饒你全家不死。’我像是聽到天下最可笑的笑話,登時哈哈大笑,不過我爹和我師叔卻沒笑,不只他們二人沒笑,廳上其他人也安安靜靜的,倒似我是個傻瓜一般。”

“我爹嘿地一聲,一本正經地道,‘閣下到底是什么人,憑什么要我交出東西來?’童三卻毫不理睬,冷冷地道,‘我沒有這許多廢話陪你,你交是不交?’口氣惡劣至極,我爹搖頭道,‘我這個鏢局也有幾十年光景了,還沒有人敢膽在我這里鬧事,閣下一昧要我交出東西,卻是要老夫交什么東西出來?若不留下名號,又要我如何對托鏢之人交代?’童三道,‘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再問你一句,你交是不交?’語氣狂傲之至。”

“我爹還沒回答,我已經怒不可抑,大吼一聲,‘老狗!’當場拔刀沖向童三,對著他腦門砍了下去,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一道白光射進屋來,師叔忽地大叫,‘伯川退開!’跟著往我身上撲來,我聽得師叔一聲悶哼,軟倒在我身上,鮮血泊泊流了出來。我爹連忙奔來,扶住我師叔,只見他背上插了一柄小小的短劍,已然救不活了。童三在一旁道,‘想清楚了,若不交出東西,這就是第一個榜樣。’我爹將師叔輕輕放在地下,猛地拔刀,眼中露出痛恨至極的眼色,童三卻渾不在意,冷冷地看著我爹。”

伍定遠一愣,他自己是暗器名家,一手“飛天銀梭”傲視西涼,但卻想不起有什么暗器竟能如此霸道,連“撲天虎”這種好手也難以防備。

“那時我抱著師叔,眼見他不成了,想起他從小對我的好處,心里真是痛,又聽見童三在那里冷言冷語,實在無法忍耐,當下我暴吼一聲,抽出刀來,就要找童三拼命,這時忽然有人拉住我的腳,我回頭一看,卻是我那將死的師叔。我流淚道,‘師叔,看我為你報仇!

‘師叔卻搖搖頭,輕輕地道,’沒用的,斗不過他們的,我們……我們認輸。‘說罷,頭一歪,竟然便死了。“

“童三見我們愣在當場,只淡淡地道,‘總鏢頭,今晚子時之前,你把東西送到我鐵鋪里來,可以饒你全家不死,你好自為之。’我怒火填膺,正要拔刀,忽然門口兩名鏢師慢慢軟倒,胸口各插著一只飛劍。我見那飛劍來勢如此之快,心中一寒,也不怕人笑話,唉……

兩腿居然一陣酸軟,竟眼睜睜看著童三走了出去。“

“我爹臉色鐵青,還沒決定追是不追,忽然聽到屋頂上腳步聲細碎,這才曉得童三竟有大批高手隨行。我看著爹爹,他的臉色極是難看,也是站不穩了,唉……說來不能怪我們,想咱燕陵鏢局在江湖上行走,何時被人這樣作踐?那真是咱們生平頭一回這樣委屈。”

伍定遠嘆了口氣,這燕陵鏢局確實稱霸西涼多年,從不曾給人作弄戲侮,哪知竟會給一個不會武功的老鐵匠出言侮辱,想來他們心里的郁悶,定是難以宣泄。

齊伯川道,“我扶著爹爹進到書房,問道,‘爹爹啊!到底該怎么辦?’我爹閉目養神,過了良久,才回答我,‘你爹爹人可以死,燕陵鏢局可以散,但名聲卻決計不能壞。咱們在江湖上混,靠得是’信義‘這兩個字,至死都不能改。’他說罷,臉上忽然紅潤起來,大聲道,‘好賊子!當我齊潤翔好欺負嗎?伯川!咱們這就向少林本院求援!’”

伍定遠點頭道:“是啊!齊老板出身少林,只要請得少林圣僧駕臨西涼,還有什么好怕的!”

齊伯川苦笑道:“俗話說得好,遠水救不了近火,咱們有位師叔祖在靈州本能寺掛單,離西涼不過兩日的路程,但就算師叔祖他老人家講究義氣,馬不停蹄的趕來西涼,等到了西涼城,只怕也過了當夜子時,什么也來不及了。”

伍定遠點頭道:“這批兇徒好不奸詐,想來他們已算定此節,這才定下子時之約。”

齊伯川點了點頭,道:“待到那日下午,又是一件慘案傳來,我們派出去的十八名好手又給人殺了,點子殺人后也不掩尸滅跡,還將咱們鏢旗倒插在地,存心挑釁,看來真要干上啦!到得我爹看過送回來的尸首,眼見點子的武功高得難以置信,臉色更是難看得緊,知道原本的如意算盤全然落空了。”

伍定遠回想那日十八名鏢師被殺的慘狀,心中仍是一陣驚懼。

齊伯川又道:“我爹見童三訂下的時限就要到了,咱們師叔祖一時又趕不到西涼,恐怕局面是兇多吉少了,便對我說道,‘咱們若不把東西交出去,只怕這群匪徒真會殺害我齊家滿門,孩子,你怕不怕?’我哈哈大笑,說道,‘白天那幾只飛劍很是厲害,但我齊伯川是何等人?豈是被人家嚇大的?’”

“我爹聽我這么一說,很是高興,他摸摸我的頭,微微地笑著,說道,‘孩子,你以后一個人在江湖上打滾,也要這么堅強才行啊!’我聽我爹這么說,大吃一驚,急忙問道,‘爹爹怎么這般說話?’我爹笑了笑,但我看得出來他是強裝出來的,他苦笑良久,忽地道,‘好孩子,爹爹要你立刻離開西涼!’”

說到這里,齊伯川實在忍耐不住,登時潸然淚下,哽咽道:“此刻回想起來,我爹真是愛我,他決意一死,卻要我獨自逃走……”

伍定遠心下側然,看來齊潤翔有意把自己性命拼掉,卻不忍愛子送命,這才出此下策。

他輕嘆一聲,說道:“父母愛子之心,那是天性使然,齊少爺你務必自重,千萬別辜負總鏢頭的一片心啊!”

伍定遠想到齊潤翔死前的慘狀,心中一陣難過,便伸出手去,輕輕握住齊伯川的手掌。

齊伯川望著伍定遠的雙眸,一時肩頭輕輕顫抖,似乎甚是感動。

過了半晌,齊伯川緩緩將手抽了出來,嘆道:“那時的我血氣方剛,哪想這么多,我一聽爹爹要我獨自逃走,很是生氣,我好好的男兒漢,怎能扔下大家不管?再說我娘一個女人家,以后沒了我這個兒子,又要她如何過日?我發了好大的脾氣,除非我爹把真相說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劫鏢殺人,否則我決計不走,我爹爹被我逼急了,只說了三個字,‘卓凌昭’。”

伍定遠全身一震,顫聲道:“我……我曾聽人說過這個名字,到底這人是什么來歷?”

齊伯川臉上露出痛恨至極的神情,說道:“‘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這兩句話伍捕頭聽人說過吧?”

伍定遠驚道:“此人是昆侖山的掌門?”

齊伯川呸了一聲,說道:“玄門大派,禽獸不如。我一聽是昆侖山下的手,只氣炸了胸膛,伍兄,我們可是堂堂少林寺弟子,區區昆侖山,想我嵩山少林寺還沒放在眼里,若非如此,昆侖山的人為何不直接同我們朝相,又何必托童三那老王八來啰唆?說來說去,還不是怕了我們?當晚我就決定大殺一場,好出胸中惡氣。”

伍定遠沉吟片刻,道:“所以你找上了鐵匠童三?他也是昆侖山的人?”

齊伯川臉上露出猙獰的表情,恨恨地道:“他奶奶的,說起這老王八,我就一肚子氣,恨不得再砍他兩刀!”

伍定遠一怔,奇道:“此人不過是個老鐵匠,齊少爺怎地如此恨他?”

齊伯川罵道:“真他媽的小人得志!這老匹夫不過是個小人物,平日還跟咱們做些買賣,也不知鏢局里的弟兄怎么得罪他了,這老小子居然出賣了我們,把鏢局平日的大小勾當全告訴昆侖山,更可恨的是,這家伙竟然如此不知進退,也不想想,若非昆侖山的人不愿露臉,哪輪得到他來指東道西?要是這老小子日間給我客客氣氣的,我也不會找他麻煩。嘿嘿,可惜他狐假虎威,不只公然辱我父親,還踐踏我燕陵鏢局的名聲,我若不殺他,難泄我心頭之恨!”

伍定遠皺眉道:“所以你親自下手,連夜就把他殺了?”

齊伯川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嘿嘿笑道:“那日下午,我爹爹硬要我離開西涼,還找了幾個弟兄陪我走。我不忍讓我爹爹擔心,便假意離去,其實只是躲在城郊,等到午夜子時,咱齊少爺便要找幾個昆侖王八蛋殺了出氣,看他們又能拿我怎樣?我那幾個弟兄聽了我的主意,都是高聲叫好,就等著夜間過去下手。”

伍定遠實在不以為然,心道:“這齊伯川做事太也沖動好勝,大敵當前,哪能這么胡來?”但這話不便明說,只有苦苦忍住。

齊伯川又道:“那夜不過戌牌時候,我找了幾個弟兄,便到鐵鋪去找這老混蛋,他還是那一幅神氣模樣,夸我懂事,想通了道理。我那時笑了笑,他奶奶的,就這么一下子,把刀子架在這王八蛋的脖子上,笑著問他,‘老烏龜,東西沒有,刀子倒有一把,你是要死要活?’哪知這個老家伙居然還擺出那幅神氣德行,對我說道,‘齊少爺,我勸你乖乖把東西交出來,別害死你全家人。’我大吼一聲,他居然不把我當作一回事,還在那里嘮嘮叨叨、說東說西,他奶奶的,惹火了老子,便這么一刀給他,看他還神氣個什么勁哪!”

伍定遠見他神色兇狠,不由嘆了口氣,搖頭道:“這童三雖然為虎作倀,但也罪不致死,齊少爺,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齊伯川冷笑道:“伍捕頭,你要有本領,不妨馬上拿我回去。”

伍定遠哼了一聲,并不回話,一來齊伯川武功精強,伍定遠并無勝他的把握,二來案情尚未水落石出,不便和他破臉,當下淡淡的道:“齊少爺找伍某出來,大概不是要打架的吧!”

齊伯川嘿嘿一笑,道:“我與伍捕頭無冤無仇,只要你不礙著我報仇,一切都好談。”

兩人默默對望,一時無語。

過了良久,齊伯川又道:“我殺了童三之后,把他的腦袋掛在梁上,存心給昆侖山來個下馬威,要他們知道燕陵鏢局不是好惹的,干完事之后,我便帶著兄弟們回到鏢局,誰知大伙兒才走進內堂,就覺得有些不對,怎么鏢局里守夜的兄弟全不見了,我很是緊張,抽出家伙,在局里搜尋,哪知道……哪知道我一走進內堂,就見到一群禽獸,他們身穿白袍,手提長劍,正在屠殺我們局里的男女老少。他奶奶的,伍捕頭,為何我會說是屠殺呢?嘿!說來慚愧,我們鏢局竟然沒有絲毫還手的余地。”

齊伯川說到這里,反而平靜異常,不似先前激動的模樣,伍定遠心下暗暗佩服。

齊伯川輕輕嘆了一口氣,道:“那時我猛一看,我家的幾個女眷,竟都給禽辱了,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堂堂的玄門正宗,竟會干出這種下三濫的行徑,那時我爹給他們傷得不成人形,顯然是在逼問什么事情,我娘好像很害怕,縮在墻角哭泣。我那時也不恐懼,也不憤怒,只是覺得奇怪,怎么世界會顛倒來玩了呢?這里是大名鼎鼎的燕陵鏢局啊!我暴喝一聲,拔出大刀,奮力往那群人砍去,有一個人用劍擋住我砍去的那刀,刀劍相交,猛地我的胸口一痛,跟著破了一個孔,你看!”

齊伯川解開衣服,果然他左胸扎著繃帶,隱約可見一個小孔。

伍定遠想起“九州劍王”方子敬說的幾句話,忍不住顫聲道:“這……這就是‘劍蠱’嗎?”看來那十八名鏢師,便是死在這凌厲絕倫的“劍蠱”之下,想來齊伯川功力較深,不然陰勁直穿心臟,必定當場暴斃。

齊伯川搖頭道:“我管它是‘劍蠱’,還是什么狗屁,反正那時只想大殺一場,死也好,活也罷,老子全都不在乎。我爹見我回來,忽然大叫一聲,他明明傷得很重,卻不知道從哪生出一鼓力氣,猛地跳了起來,往我身上一推,連連叫道,‘快走!快走!’我當然不肯,仍然舉刀亂劈,那些人并不想殺我,大概要把我擒住,用來要脅我爹爹,我與幾個弟兄雖然拼命抵擋,但那些人武功實在高明,幾招過后,我身上就已掛彩,幾個弟兄們更是……唉……我見平日的好弟兄片刻間尸橫就地,心里又驚又怒,不知該打還是該逃,我尚未打定主意,一個面目腫胖的家伙跳到面前,向我笑道,‘你就是齊家的少爺,今夜我做了你的便宜老子,你娘老是老了點,還是挺有味的。’”

伍定遠聽齊伯川毫不保留的轉述兇手之言,頗感不自在,低聲說道:“齊少爺,你看開些,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別一直把這些傷心事記在心上。”

齊伯川面無表情,像是沒聽到伍定遠的話,怔怔地道:“那時我氣得吐血,只想沖上前去亂殺,可是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大叫,‘報仇!我要報仇!’,這下子我就清醒多了,我開始往大門退去,那些人想阻攔我,都給我用拼命的招式擋開了,哪曉得那胖子實在卑鄙,居然從我背后偷襲,重重在我背心上打了一掌。這掌打得我眼冒金星,什么都看不見了。我身子一軟,就要倒下,心想一切都完了,我也要死了,這滿門的仇恨誰來報?忽然背后傳來一個慈祥的聲音,說道,‘孩子,別怕。’我心想這當口還有誰來救我?那聲音很祥和,好像是天上神明說話的聲音,我一聽之下,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身子往后便倒,跟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伍定遠想起齊潤翔曾向少林寺求援,便問道:“是少林寺的大師救了你么?”

齊伯川點了點頭,道:“那日下午,咱師叔祖接到飛鴿傳書,他念及咱們情勢危急,連馬也不騎了,便連夜施展輕功,獨自趕來。若非如此,我這條性命早也沒了。”

伍定遠嘆息一聲,一日之間,燕陵鏢局先被人殺了十八名鏢師,后又滿門遭人屠戮,實在是慘不忍睹,這堂堂的西涼第一大鏢局,想不到落得如此下稍。兩人一時靜默無語,都是滿懷心事。

過了片刻,伍定遠問道:“你逃得性命后,便一直和少林的大師父們在一塊嗎?”

齊伯川嘆道:“是啊!不然怎么逃得過大批人馬的追捕?衙門找我,昆侖山更是要我,哼!我這條命還真的值錢的很哪!”

伍定遠勸道:“齊少爺務請自重,你的性命是少林大師千均一發之際救出來的,當然貴重了。”

齊伯川哈哈大笑,聲音卻滿是悲痛,兩行眼淚更流了下來。

伍定遠道:“少鏢頭,伍某雖然不才,但也會竭心盡力,為你家滿門老小伸張公道!”

齊伯川嘿地一聲,道:“伍捕頭快人快語,就盼你別忘了今日之言!”

伍定遠聽得這話語帶諷刺,知道自己尚未為人所信,他轉過話頭,問道:“昆侖山的人馬幾番出手,該當拿到他們要的東西吧?”

齊伯川雙目一亮,嘿嘿一笑,說道:“這倒沒有,他們還是白忙了一場。”

伍定遠奇道:“他們連著三次出手,都沒有拿到東西,那東西到底在誰手上?”

齊伯川臉上神色詭異,說道:“這倒要請伍捕頭猜上一猜了。”

伍定遠道:“莫非在齊少爺手上?”

齊伯川搖頭道:“若是在我手上,我還留在西涼做什么?”

伍定遠急道:“齊少爺別賣關子了,爽爽快快的說出來吧!”

齊伯川伸手指著伍定遠,道:“東西就在你手上!”

伍定遠大吃一驚,隨即笑道:“齊少爺,都什么關頭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齊伯川面色嚴肅,沉聲道:“伍捕頭,那天你離開鏢局后,我爹曾送了幾樣東西倒衙門去,你可還記得?”

伍定遠心中一凜,登時想起齊潤翔送來的三只箱子,自己曾揀了條衣帶,其余物事都被知府充公了。他顫聲道:“莫非……莫非就是那幾只箱子?這……這從何說起?”

齊伯川道:“伍捕頭,我爹怕了昆侖山的高手,知道他們早晚會闖入鏢局劫鏢,就偷偷地派人把東西送到衙門,托你的手保管,等風浪過去后再找人取回。我也是事后才知道這件事的。”

伍定遠面露歉色,說道:“那幾只箱子現下都給知府大人沒收了,這可難辦了。”

齊伯川搖頭道:“伍捕頭,你看看你自己的腰上。”

伍定遠低頭望去,只見腰上好端端的系著齊潤翔送來的玉帶。

齊伯川森然道:“伍捕頭,這條玉帶就是這趟十萬兩的重鏢,也就是昆侖山三次出手不得的寶貝。這個秘密,天下就你我二人知道而已。”

伍定遠顫抖著雙手,解下玉帶,只見玉帶的縫工甚是精細,上頭鑲著一塊古玉,那日屬下一時興起,要自己穿戴上,想不到竟有如此重大的來歷。

齊伯川道:“伍捕頭,我現下在外逃亡,多有不便,這東西就有勞你了。”

伍定遠定了定神,說道:“齊少爺,這條玉帶到底有什么古怪,還請你言明。”

齊伯川緩緩地道:“這條玉帶非同小可,關系天下氣運,你……你……”

齊伯川說到這里,身子突然一顫,伍定遠忙道:“齊少爺你說明白點,這玉帶究竟是什么來歷?怎會關系天下氣運?”

齊伯川沒有回話,嘴角流出鮮血,霎時面色已成慘白。

伍定遠大驚失色,連忙往他身子看去,只見齊伯川背后插著一柄飛劍,適才他說話之間,稍不留神,竟被人下手暗算!

伍定遠又驚又怒,正要朝門外追出,卻見齊伯川身子緩緩向后軟倒,伍定遠急忙奔了回來,將他抱在懷里,便要替他治傷,只是短劍入肉甚深,直沒至柄,恐怕沒得救了。

伍定遠心下悲痛,不知如何是好,只捏住了傷口,但鮮血仍從劍刃縫隙處涌了出來,轉眼便染紅了兩人的衣衫。

齊伯川靠在伍定遠懷里,他睜著雙眼,臉上滿是疑惑,問道:“我……我也要死了嗎?

就這樣……就這樣死了嗎?“

伍定遠見他臉色發白,全身顫抖不止,眼看是不成了,當下緊緊抱住了他,垂淚道:“齊少爺放心,我伍定遠在此,你絕不會死的!”

齊伯川干笑一聲,猛地抓住伍定遠的雙手,道:“是啊!我怎么會死?如果我死了,這世上還有天理嗎?還有王法嗎?伍捕頭你說啊,是不是呢?”

伍定遠見他命在旦夕,心下痛楚,點頭道:“是…老天有眼,齊少爺你不會死的……”

淚水卻忍不住流了下來。

齊伯川聽了這話,臉上露出高興的神色,他喘氣道:“你說的對,我不會死的……我還要替我爹娘報仇,我要重振燕陵鏢局,我要殺光昆侖山滿門老小,老天爺有眼,照顧好人,我…我不會死…我一定不會死……”

他聲音越來越低,終至細不可聞。

可憐他滿心仇恨,可憐他滿腔熱血,但最后,他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他還是死了。

可憐齊家滿門,竟連最后一個遺孤也不能保住!

伍定遠心下痛楚,眼淚不禁流了下來。短短幾個時辰,他已把齊伯川當成是知交好友一般,對他的身世遭遇甚是憐憫,誰知他還是死了,帶著滿身的血海深仇死了!

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伍定遠大吼一聲,掏出“飛天銀梭”,當即沖出馬王廟,朗聲喝道:“大膽賊子,放我西涼伍定遠在此,還敢逞兇殺人!快快給我滾出來!”

伍定遠說到此處,忽聽到背后有人輕笑一聲,他大怒之下,回頭望去,月色中只見十余名身著白袍之人,站在廟頂上,個個面目陰沈。

伍定遠倒退了兩步,執起飛天銀梭,暍道:“來者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那十余人靜默無聲,黑夜中只見他們的眸子燦然生光。

伍定遠哼了一聲,道:“殺人償命,你們碰到我伍定遠,算是倒楣!”他明知這些人武功高強,但形勢禁格,只有一拼,手上用力,飛天銀梭激飛而出,往那群白袍客射去。

卻聽“當”的一聲,其中一人舉劍震開銀梭。伍定遠虎口發麻,倒退了一步。

那十余名白袍客縱下檐來,站在院中,隱隱對伍定遠成合圍之勢。一名高瘦的白袍客嘶啞著嗓子道:“伍捕頭,把東西交出來,我們可以留下你的性命。”說話間,一眾白袍客緩緩向伍定遠行近。

伍定遠心下暗暗忌憚,四處尋找逃生之路,一名白袍客冷笑道:“想逃?沒那么簡單吧!”

伍定遠朝說話人望去,只見他生得異常矮胖,想起齊伯川死前曾說過一名最為卑鄙的歹徒,看來就是此人。

那矮胖之人獰笑道:“他奶奶的,有什么好看?”身形一閃,便往伍定遠欺來。他身形雖癡肥,但腳上步法卻靈動至極。

伍定遠見避無可避,雙手一揚,飛天銀梭對著那矮肥胖子激射而出,胖子側身避開,罵道:“死小子!連你祖宗也敢傷?”

伍定遠不待招式用老,兩手一招,那銀梭又向胖子后腦飛來。胖子難以閃躲,只有著地滾開。伍定遠大吼一聲:“齊少鏢頭!看我為你報仇!”銀梭竟似活了一般,一招“飛星墜地”,對著胖子腦門疾攻而下。

忽聽“當”地一聲,那胖子猛地拔出配劍,擋開了飛天銀梭,他站起身來,急舞長劍,招招緊急,攻向伍定遠。他一劍在手,竟如換了個人似的,劍法凌厲無比。伍定遠的銀梭逐漸施展不開,兩人兵器每次相碰,都震得他虎口發麻。旁觀的一名白袍客見這胖子十余招已過,仍未拾奪下伍定遠,說道:“劉三你退開,讓我來。”

那人身形一幌,跟著雙指伸出,居然輕輕巧巧地拿住“飛天銀梭”,伍定遠大駭,知道那人武功遠勝自己,正彷徨間,那人已然舉掌拍來。伍定遠見這掌內力深厚,不敢硬接,只有向后急躍相避。

那人陰惻惻地道:“伍捕頭,你是公門中人,我們不想殺你,不過你得留下東西,否則,哼!這齊伯川就是你的榜樣!”口氣極盡恐嚇。

那胖子劉三接口道:“嘻!嘻!老子那晚享盡艷福,從齊老頭的老婆開始,他奶奶的一路玩到他老頭子的小妾丫嬛,這老頭還真硬氣哪!叫的呼天喊地的,居然還不肯招出東西下落,害得我們累了一夜!哈哈!哈哈!”其他幾名白袍客跟著淫笑起來。

伍定遠目眥欲裂,氣得胸膛快炸開了,他識得最兇殘的黑道中人,也不過殺人越貨,這般公然淫女的獸行,居然還能洋洋得意的夸口?

伍定遠看著那胖子丑惡的腫臉,淫邪的奸笑,想起齊氏父子生前也是響叮當的好漢,竟被這種禽獸害死,妻女慘遭玷辱,若不能手刃此人,自己還配再做這西涼捕頭嗎?

伍定遠大叫一聲,赤手空拳沖向那胖子。那胖子正自得意洋洋地淫笑,那料到伍定遠不要命的沖來,竟被他一拳擊在鼻梁上,那胖子登時鼻血長流,他一怒之下,拔出長劍,對著伍定遠腦袋猛劈下來。伍定遠大怒之下,失了防備,眼見這西涼名捕的一顆腦袋便要被劈成兩半,腦漿四溢,死于非命。

伍定遠自知死期已到,心中既悲且恨,只恨自己學武不精,竟要死在這種小人手中。那胖子臉上露出興奮喜悅的殘忍神情,這劍是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