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三的集合訓話,鄧舍沒有去。他怕自己會在士兵們面前再次失控。
回到院子里,他吃了點東西。親兵收拾好屋子,找來一條還算完整的席子和兩床被子,又在火盆中生上火,請他休息會兒。閉上眼睛,慘死的孩童、可憐的女人仿佛又到了他的面前。他痛恨自己的一再退讓,痛恨自己的懦弱,他認為他才是造成這一幕慘景的罪魁禍首。
我如果能早一點意識到這個問題,早一點派出人去巡查;往更遠說,我如果能在屢次的搶劫中堅持立場,和鄧三針鋒相對,使得他明白軍紀的重要,嚴厲約束部屬。或者,就不會出現今天的事情。
是該改變一下了。結合前世的知識和穿越后的見聞,他深知,每個人的心底都潛藏著一只野獸。殺戮、鮮血、強勢的地位,往往可以使得一個人獸性壓過人性,這也是為什么古今中外所有的戰爭中都會出現很多慘不忍睹的悲劇。
今天的事情或者只是個例,也許只是在敗亡局面下,受不了重壓的一個發泄。不過如果不加以控制,任事態繼續發展。這一支紅巾,遲早淪落為獸兵。這不但和他的道德觀沖突,更會使得這支軍隊走向自我毀滅。于情于理,他都必須及早促使鄧三做下決定。
但是他又知道,眼下新攏殘兵,逃亡途中,無論鄧三還是他,都還沒豎立起足夠的威信。貿然約束軍紀,只會出現反彈。
現在不是時機,那什么時候是時機呢?
強烈的自責、焦慮叫他翻來覆去,他以為他肯定睡不著。但是傷勢、疲憊、沖動后的精神疲乏,這一切讓他很快就睡著了。醒來時,陽光很弱,他叫醒躺在床邊地上睡覺的親兵:“什么時辰了?”
親兵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掙扎著起來,望了望窗外:“天亮了。”
鄧舍睡了一天一夜。充足的睡眠,讓他精神充沛,身上也有了力氣。他起了床,到院子里小心地活動身體,大部分傷口已經收口,不是很疼了,癢癢得難受。
他聽見廚房里傳出點響動,走過去,隔著窗看見里邊捆著個女人。手腳綁定,嘴里塞了團破布,身上搭了條破爛流丟的被褥。依稀眼熟,是昨天那個被摔死孩子的女人。女人沒睡,扭動著身體,也看見了鄧舍,停下來動作,一動不動地死盯著他。
“這是怎么回事?”鄧舍的心情一下子低落起來。
親兵揉著眼睛:“老當家的命令,請少當家隨意處置她。”
鄧舍明白鄧三的意思,處置,就是補償的意思。鄧三這是在給鄧舍減輕愧疚的機會,知子莫如父,雖是義父,從小看到大,鄧三還是很了解鄧舍的。“什么都好,就是有時候有點婦人心腸,——你大爺的,小時候讀私塾讀傻了。”他曾經這么評價鄧舍。
鄧舍呆了半晌,逃跑似的避開女人仇恨的眼光:“等我們走了,給她留點糧食。”
親兵一邊用搶來的糧食弄著吃食,一邊答應了。飯里還有點肉:“文四爺搞來了條狗,昨晚上專門給少當家送了點。”
剛扒拉兩口飯,鄧三的一個親兵騎馬來到。鄧三讓他來看看鄧舍起了沒有,起來的話,就去村頭祠堂,參加軍事會議。
“這么早?是討論下一步行動?”鄧舍抓緊狼吞虎咽幾口,抓了幾塊狗肉,剩下的分給了親兵們。
“不是。”鄧三親兵說道,“昨兒下午就決定了下步行止,去上都。因為少當家還在睡覺,老當家就沒叫打擾你。”
“哦?”去上都是內定的,鄧舍很關心其他人的態度,“別的人都同意嗎?”
“只黃千戶有點不情愿,但也沒說什么。其他的大人們,都沒意見。”
鄧舍放了心,只要大家都沒意見,什么都好辦:“那今天開這個會干什么?”
親兵牽來了馬,鄧舍翻身騎上,又伸手要過馬刀、長槍。這是在長期戰爭中養成的習慣,不管去哪里,兵器不離身。這個好習慣在好幾次遭遇伏擊、夜襲的時候,救了他的命。
“這個小人也不知道,但來的時候聽老當家罵人,大概是……”鄧三親兵遲疑了下,還是說了下去,他覺得提前讓鄧舍知道,能讓他早做準備,“有幾個人在背地搞小動作,拿少當家昨天殺人的事兒做文章。”
意料之中。
是誰在私下煽動,鄧舍也能猜出。他沒說話,催了一鞭,加快馬速。殺人之后,他就猜到有這個后果。他再沒本事,穿越來的,也到底見過些古人沒見過的東西。所以在他昨晚思考整頓軍紀時,就想出了一個解決的辦法:開憶苦大會。
以殺止殺,以暴止暴,肯定不成。紅巾絕大部分泥腿子出身,想辦法引出士兵們的共鳴,他們自然就可以理解。這就夠了,長時間的戰爭已經把士兵們從質樸的百姓改變成了殺人如麻的機器,他不求立刻獲得支持。他也沒辦法立刻獲得支持。
祠堂里坐了五六個人,鄧三大馬金刀地坐在中間,正在講些什么。
一邊是文華國,另一邊的位子空著。再往下,是關二哥關世容、二楞子羅羅國器。李和尚李子簡沒有坐,摸著光頭靠在一根柱子上;黃驢哥仰著頭,盯著屋角的鳥巢看,好像它比鄧三說的話更值得他去注意。
看到鄧舍進來,鄧三停下了話。羅國器第一個站起,——所有的人之中也就只有他站了起來。他的臉上滿是笑容,笑容里帶著點誰都能看出來的殷勤和關切:“鄧百戶,無恙了吧?小人看你,精神可是好多了。”
關世容對鄧舍點了點頭,文華國大大咧咧地指著對面的空椅:“坐這兒。”
黃驢哥本想保持姿勢看鳥,但想到了鄧舍在他逃命饑餓難耐之時,適時地送上過干糧。堂堂嫡系千戶,自然不會把一點干糧看在眼里,可是,大丈夫恩怨分明,何況鄧舍往日也頗有戰功,又懂上下禮節,算個可造之材。
所以,他覺得不便把對鄧三的不滿,加到鄧舍的身上。便放下了頭,也笑了一笑,表示他有不搞連坐的公正,以及竭力為紅巾發掘人才、以報關先生提拔之恩的忠誠。
他很希望鄧三們能看出他善待鄧舍的苦心,——他希望鄧三能夠像鄧舍一樣講究上下禮節。可又擔憂鄧三這個粗夫的智商看不出他隱藏笑容之后的意味,想到這里,于是又調整出莊重的聲音:“到底年輕,稍一休養,就生龍活虎。”他加重語氣:“我們大宋,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鄧舍連連謙遜,一一問好,謙讓著請黃驢哥、李和尚坐。黃驢哥搖了搖手:“你有傷,你坐。”他很滿意鄧舍的謙讓,決定一會兒事情不可開交之時,幫鄧舍說兩句話。拋開欣賞一面,不管怎么說,他們也是來自一個系統的。
李和尚哼了一聲,不再摸頭,挺直了身子,一眼不瞧鄧三,只問鄧舍:“小鄧百戶,想必你也聽說了。你英雄救美不要緊,兄弟們可卻因為這事兒,一個個都惶恐不安。四五百人,要是鬧起來,只怕……”他哼哼兩聲,不肯把話說完,以給鄧舍留下想象的余地,加深印象;然后攤開了雙手,質問,“怎么辦?隊伍還帶不帶?咱還怎么往前走?人心都散了!”
文華國打斷了他的話,他嗓門本就大,這會兒更是聲震屋梁:“你哪只眼瞧見人心散了?那狗東西就是該殺!實話告訴你,那是我不在場,我若是在場,早把他凌遲八塊!羅秀才,你是讀過書的,你說,小孩兒都不放過,這還是人嗎?”
“那倒是,那倒是。”羅國器連聲稱是。
“我最敬重你們讀書人,吐口唾沫砸口釘,你說句公道話!”文華國不肯放過羅國器,錘敲釘子,非要他表態。
羅國器畢竟是讀過圣人書的,但讓文華國一逼,總不能說昧心話。何況,因了他得罪過王士誠,平時和李和尚交集不多。偶爾軍事會議上見面,李和尚們對他也都是帶答不理的,一些趨炎附勢的軍官還往往嘲諷戲弄。對李和尚,他沒好感,對王士誠部,他更加沒歸屬感。
再進一步,從他本心來講。他是有點偏向鄧三的,他的本部在逃潰途中,死的死、散的散,一干二凈。換了李和尚主事,他現在這個百戶,肯定是要換一換人的。
眼下形勢,王士誠部雖然占了多數,然而軍官少,士兵來自十二個千人隊,互相不熟悉,烏合之眾。鄧三本部雖然只有四十幾人,然而團結,從其行走、言談就看得出來,個個都是久經廝殺的好漢。這兩邊真要火并起來,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
種種原因,他的圓滑,讓他不愿意得罪任何一邊,只好說道:“小人的意見,咱還是想想辦法,怎么把軍中的這股子,……啊,怎么說呢。這股子暗潮,給化解了。”
“化解?怎么化解!”李和尚對羅國器的回答大為不滿,他狠狠瞪了羅國器一眼,轉而去問關世容,“老關,你說!這該怎么化解?”
祠堂爭吵種種,關世容漠不關心。他不傻,他知道這背后是兩股人在爭奪這支拼湊敗軍的指揮權。從出身講,他該支持李和尚,可那又有什么用?難道李和尚爭權成功,還能把千戶的位置讓給他?
別說千戶,百戶的這個位置,他也是無可無不可。和其他人不同,他是舉族參軍。八年前,詔開黃河故道,朝廷發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十五萬,關世容和他父親俱在征發之列。當年,劉福通聚集民夫起事,關世容的族人也參加了。
族人約他一起。關世容的父親時已六十,他只想奉著老父回家,所以拒絕了族人。五月,元廷派阿速軍六千并各支漢軍討伐劉福通,慘敗。乃殺良民頭以冒功,還在回家路上的關家父子,就這樣半路上碰著了一小隊潰敗元軍。
關世容少年習武,拼死護住父親,逃得命歸。回到村中,只見到了滿眼火后慘景。全村五百口,死了一大半,遍地燒焦的、沒頭的尸體,包括他母親、妻子、幼子。見到如此慘狀,他父親急血攻心,就此歸天。
他為人素來講義氣,在族中有威望,一怒之下,糾集僥幸活著的幾十族人,投了紅巾。文華國遇到他時,他帶著的二十多人,便是一同從軍、征戰到現在還活著的族人了。
他現在只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多殺韃子,保住剩下族人的命。他不能讓他們這一族的血脈,斷絕在他的手上。也因此,他毫不在意兩邊的明爭暗斗。
想起村中慘狀,他不認為鄧舍殺人不對;李和尚說的也不錯,這股暗潮不解決也不行,他想了想,折中說道:“事情總是有解決的辦法,鄧百戶,你有沒有什么辦法?”
李和尚不屑一顧地瞧了一眼鄧舍,嗤之以鼻:“乳臭未干,黃毛小子。他能有什么辦法?”
鄧三拍案欲起,鄧舍拉住了他。環顧周圍,羅國器眼神飄忽,文華國滿臉漲紅,關世容心平氣和,黃驢哥又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地在看鳥。他笑了一笑,問道:“那么,請教李百戶,你的意見是?”
“你去給兄弟們道個歉,做個保證,下不為例。不就完了。”李和尚早就看不慣鄧三、鄧舍父子,鄧三官兒大,搶過指揮權,他忍;可是鄧三不該當著幾百兄弟的面,叫他大冷天下河撈魚!和尚也知道,士可殺,不可辱。
五個百戶,三個云內王士誠部;四百多士兵,十分之九是他自己人。即使加上黃驢哥那一百來殘兵敗將,他堅信,鄧三絕不是他的對手。
他冷笑兩聲,接著說道:“當然了,年輕人,臉皮薄。你要是不愿意呢,叔叔也還有個辦法。你這百戶的位置,換個人罷!”
“這個千戶的位置呢?”鄧舍咄咄逼人,接著問道。
鄧舍的謙恭,來自前世的教育;當面對一個無法用謙恭解決的問題時,他也會有從這個殺戮、血腥時代,從鄧三身上學來的狠辣。就像面對一個箱子,他會先用鑰匙;鑰匙打不開,他還有錘,索性一下子全打爛。
此外,他問這個問題,還有另一個用意。他要把置身事外的黃驢哥,拉入其中。
李和尚果然跳入陷阱:“我本來不想說,既然你問了。我這個人一向直腸子、快言快語,我看,也該換個人了!”
黃驢哥眼皮一跳,急忙勾頭去看李和尚。
“李百戶你看,誰坐這個位置合適?”
“上都迢迢,路途千里。頭雁前飛,叔叔不才,只有一個本事,認路。”言下之意,頭雁的位置,便是他了。
“認路的不但有頭雁。”黃驢哥第三次翻眼看鳥,什么東西,也配來搶千戶;寧愿鄧三來當,也輪不到王士誠的手下,他不緊不慢地說道,“還有駝不動東西的老馬。”
李和尚怒氣迸發,鄧三哈哈大笑,關世容莞爾,羅國器繃緊了臉強忍笑意。文華國大聲叫好:“黃千戶說的好!”
目的達到,鄧舍順勢收兵,他站起身:“爹,黃千戶,各位百戶,我倒是有個主意。”
——
1,阿速軍:蒙古西征時,在今高加索一帶帶來了持波斯語的部落阿速人,阿速人原信奉東正教,后多從軍進人中原。阿速人多碧眼卷發,人稱“綠眼回回”(眼睛是綠的,元四等級中的地位,比黑眼睛的漢人高),素稱驃悍,善于騎射,由他們組成的軍隊就叫阿速軍。
《元史:五月,日有食之,潁州妖人劉福通與杜遵道、羅文素、盛文郁、王顯忠、韓咬兒復鼓妖言,謂山童實宋徽宗八世孫,當為中國主。為亂,以紅巾為號,陷潁州。命同知樞密院事禿赤領阿速軍六千并各支漢軍討之,授以分樞密院印。
禿赤者,回回部人也,素號精悍,善騎射,至是與河南行省徐左丞俱進軍。二將皆耽酒色,軍士但以剽掠為事,剿捕之方,漫不加省。禿赤望見紅軍陣大,揚鞭曰:阿布,阿布。阿布者,譯言走也,于是所部皆走,淮人傳以為笑。其后禿赤死于上蔡,徐左丞為朝廷所誅,阿速軍不習水土,病死者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