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顏淑容這一打岔,顏之希話意點到,見鄧舍無意深談,也不再多說,就勢轉變話題。
羅國器取出鄧舍帶來的禮物,交給顏之希。遼東雖偏遠之地,人文不盛,但海東很有些書畫珍品的。鄧舍揀選帶來的這幾副,皆堪稱精妙。其中一幅,是元初趙孟頫的楷書,倒也湊趣,內容寫的《愛蓮說,正合了鄧舍夸贊顏之希隱士桃源之意。
顏之希對鄧舍感謝不已。
他親手將之懸掛墻上。鄧舍來前,特地補了補課,對這幾副書畫的妙處頗能領會。賓主三人負手悠閑,品茗賞畫。你一言,我一語,鑒賞清玩。顏之希雅擅書法,羅國器免不了舊話重提,又請他出示墨寶。顏之希稍作謙遜,亦不扭捏,卻沒有去取舊作,而是潑墨揮毫,現場臨寫了一幅。
寫完了,做為回禮,送給鄧舍。
鄧舍看時,只見他用的隸書,字體莊重,雄闊嚴整,寫了八個字:“無其實,敢處其名乎?”這句話出自《史記•趙世家。鄧舍讀史,首讀《史記,對此是知道的。他看了顏之希一眼,笑道:“承蒙厚意,老先生金石良言。我必銘刻肺腑。”
顏之希道:“在下年近五旬,三歲識字,五歲開蒙,至今讀書何止萬卷!雖行路不及萬里,見識不算淺薄。縱觀古今,罕見少年顯貴如燕王者。今海內洶洶,英雄四起,元失其鹿,天下共逐。燕王勉之!”
他甩了下袖子,二度拜倒在地。
鄧舍慌忙要去扶他,道:“老先生怎么忽然又行此大禮?”
顏之希不肯起來,堅持跪倒,俯首拜地,說道:“方才在下所言,燕王雖避而不答,然而在下句句出自肺腑。上午聞羅參政言道,燕王欲與在下一見。在下德薄能鮮,何敢勞燕王大駕?之所以沒有拒絕,厚顏答應,是因為考慮到燕王現今在益都為客。
“在下若主動求見燕王,必惹人疑。反過來,燕王不以在下卑鄙,親臨寒舍,卻可顯出禮賢下士的胸懷,且不惹人疑。吾也不才,愿為燕王馬骨。”
顏之希乃顏子苗裔,他要去主動求見鄧舍,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定然生疑。鄧舍這才來益都幾天?名聲居然就有這么大了?連顏子苗裔,都主動求見。怎能不引人猜忌?而要換了鄧舍來拜訪顏之希,就好說了,就像是去了曲阜,主動拜訪衍圣公一樣。很正常。
并且向益都士子們展現了禮賢下士的風范,以燕王的尊貴親自登門拜訪白身。“愿為燕王馬骨”,他愿意做鄧舍的馬骨,千金買馬骨,借此作態拉攏益都士子之心。
這是顏之希的一片苦心。同時如果說剛才他談論小毛平章與王士誠,是試探鄧舍的志向的話,難么,等鄧舍來拜訪,也就可以說他是在試探鄧舍的誠。看到底想不想別人風傳的那樣。試探的結果,他很滿意。
仁厚、文雅、知禮。
若能得此明君為主,夫復何求?
鄧舍卻沒想到,他還有如此的一番深意。從來都是他去拉攏賢士,沒有過有名氣的賢士主動來幫忙,何況還是在異國境內。初次碰見,他竟然不知從何說起,見扶不起來顏之希,索性陪他跪倒,與之對拜。
他一跪,羅國器也得跪。堂上三人,跪成個三角。
鄧舍道:“我有何德何能,勞動老先生良苦用心。誠惶誠恐!我來拜訪老先生,本來出自至誠,沒有奢求過其它。我盡管行伍出身,平時也有讀書。復圣公高雅的品德,令人高山仰止。老先生是復圣公的嫡裔,有著與先人一樣的節操,志美行厲,如圭如璋。我仰慕很長時間了。
“我來拜訪老先生,沒有奢求過其它,只求與老先生一見,心愿便足了。驟然得到老先生的深情厚意,我實在為之深深的感動。老先生請起來吧,讓我們坐下來說話。有什么可以教我的,我愿意認真地傾聽。”
鄧舍這番話誠摯感人。
三人起身,又分別落座。經過這個小插曲,彼此再看對方,感覺又不相同,親近了許多。
顏之希道:“在下沒有什么才學,不敢當燕王請教二字。但是,在下聽說,‘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又聽說,‘士有偏短,豈可廢乎?’又聽說,‘凡破家滅國,非無忠臣明智者也,但患不見用耳。’
“但凡國家破滅,不是因為沒有忠貞的臣子與聰明智慧的人物,只是因為他們沒有被信用罷了。現在元主的社稷將要失去,不是因為他沒有人才可用,而是因為他的無道,所以天下的人才都與其離心離德了。
“天下的人才并非都是盡善盡美的,人無完人。若因為某個人才有一點的毛病,就廢棄不用,是無法得到可用的人才的。所以說,縱然有才能的人有些缺點和短處,卻不能因此廢而不用。
“如果能夠任用天下有智慧的人,用正確的方法駕御他們,就無所不可,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即便淺薄如在下,您也能夠誠懇地待之以禮,如果您可以把您的態度保持下去,就肯定能招攬來不為元主所用的天下人才,并且容忍他們的缺點,以道御之,那么,最終必將達成無所不可的效果。在下沒有什么才學,可以向您講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顏之希講的看似套話,行之則難。
鄧舍再起身來,端端正正向顏之希行了一禮,道:“我一定會像老先生說的這樣,更加努力地去做。”
“在下有句冒昧的話,想請問燕王。”
“老先生請說。”
“千金之子,不下垂堂。您有著尊貴的身份,卻冒著危險來到益都。假如在下沒有猜錯,燕王或許別有所圖?”
鄧舍心頭一跳,道:“我來益都,純為助剿倭寇。老先生何以言我別有所圖?我不明白。”
顏之希笑了笑,道:“燕王騙得了士誠,卻騙不了在下。”
羅國器道:“老先生何處此言?我家主公來益都,不是為了助益都剿倭,又能是為什么?……。”
鄧舍哈哈一笑,打斷了羅國器的話,道:“老先生既然看出來了,咱們也不必隱瞞。正如老先生所說,我的確另有一事要做。稍過些時日,待道路打探清楚,我即會動身前去安豐,面陛謝恩。”
“燕王當在下三歲孩童么?此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鄧舍愕然,撫掌,說道:“老先生真有慧眼!面陛謝恩確為明修棧道,實際我另有所圖。實不相瞞,主公命我攻取大都,我自忖單以我海東之力,怕不足夠。故此,來益都,順便與掃地王商議,若能兩路出軍,把握就會大一些。”
說到這里,鄧舍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此事誠為機密,今日告之老先生,且不可與外人言。以免走漏風聲,打草驚蛇。”
顏之希放聲大笑,道:“燕王,燕王!你欲圖謀山東,如今街頭巷尾,婦孺皆知。還用的著如此隱瞞么?”
鄧舍大驚失色。羅國器猛然起身,開口就要叫侍立堂外的畢千牛進來。鄧舍回手摸劍,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需留不得此人!”
他與顏之希見面才不足半天,顏之希再交淺言深,短時間內也難以化解鄧舍的戒備。若是因顏之希的一拜以及單純憑他話中投靠的意思,鄧舍就對他開誠布公的話,鄧舍也就不是鄧舍了。
見鄧舍倉急拔劍,顏之希倒是不慌不忙。他冷笑道:“一言不合,即拔劍相向。請問燕王,您的禮賢下士就是這樣的么?”
鄧舍久經大事,方才只不過是促不及備,片刻功夫即鎮定下來。他轉驚為笑,佯笑道:“老先生的話,嚇煞人也!何必以此相戲?”
嘡啷一聲,拔出短劍。他握住劍柄,左手托刃,感慨地說道:“此劍,乃主公封我為燕王時,賜與我的。天恩深重,粉身碎骨,難以回報。每念及此,我不免心神動蕩。有所失禮,請老先生原諒。”示意羅國器坐下,不必叫畢千牛進來。
他臨機應變,甚是迅捷。
顏之希大大佩服,道:“在下以赤心待燕王,燕王為何不肯以赤心待吾?在下適才所言,只是試探燕王而已。‘婦孺皆知’云云,不過戲言。燕王若果欲成大事,在下愿助一臂之力。如若在下猜錯了,只當沒說過便是。”
鄧舍把短劍收回鞘中,正色道:“面陛謝恩、議取大都,要說這兩樁事也算不得假,我確實打算去做的。此為公事。老先生對我以誠相待,我自然也實言相告,我來益都,確實為的還有一件私事。”
“何事?”
“我海東接壤腹里。孛羅屯軍大同,是我的勁敵。山東接壤晉冀,察罕亦可謂山東的大敵。我來益都的私事,便是想要與掃地王簽訂盟約,設若孛羅攻我,益都相助;設若察罕攻益都,海東相助。
“因為這是我的私事,所以沒有向老先生說及。老先生不要生氣。”
顏之希嘆道:“曹操,世之奸雄也。劉備,皆稱仁義也。燕王有劉備之仁,又有曹操之奸。三分天下,燕王已經有兩分了。”他端茶送客,“在下言盡于此。既然不能得到燕王的信任,也就算了。”
他瞅了眼鄧舍握住劍柄的手,放下茶碗,道:“是了,燕王既不信吾,想必也不會留吾活命。便請燕王殺了在下吧。”引頸就戮。
鄧舍默然。
他念頭急轉,與顏之希見面來,每一句話、顏之希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飛快地在他腦中重又過了一遍。他暗想道:“似乎沒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且聽他說一說。若然有詐,再殺了不晚。”
他起身整衣,吩咐羅國器出去堂外,與畢千牛把守門口,任何人不許進來。他道:“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不成。非我欺瞞老先生,實在事關重大,不敢大意。請問老先生,從哪里看出來我來益都,另有所圖的呢?”
顏之希道:“兵者,詭道也。燕王熟讀兵書,心思沉穩。不因為別人的示好便輕易講出真話,成大事的人應該如此。
“所謂旁觀者清。燕王自入益都,雖然除了赴掃地王等人的宴席之外,一直閉門不出,有人拜訪,亦不相見,并且派遣前哨,打探往去安豐的道路,好像真的只是借道山東、面圣謝恩似的。但是,您的臣子們,卻常有外出。盡管注意了避人耳目,奈何您臣子們拜訪的,在下多有相識,上至偽元舊官,下到地方豪門,拉攏士子,博取民心。
“如此,則燕王所圖,不就昭然若揭了么?”
“此事除了先生,還有別的人看出來么?”
“燕王真以為益都無人么?有識之士,無不盡知。”
鄧舍故作驚容,說道:“該如何是好?老先生教我。”顏之希笑道:“燕王現在承認了?”鄧舍道:“還請不吝賜教。”直到此時,他仍舊只含糊承認,不肯親口直言說出“欲圖謀山東”這幾個字來。
顏之希又是欽佩,又是驚詫,心想:“沉穩謹慎,更為難得。”不再追問,說道:“要想化解,也不難。兩個辦法就夠了。”
“愿聞其詳。”
“一則,燕王當常與士誠見面。二者,買其重臣,以為美言。士誠其人,與燕王不同。他優柔寡斷,聞言而喜,燕王若能以言語動之,則必可得其信任。縱有識者與之諫言,士誠也定然不會采用他們獻上的計策。”其實,凡有識之士,誰看不出來王士誠并非有為的主公?因此,就算他們看出來了鄧舍欲圖謀山東,會不會與王士誠去說,實在也是兩可之間。
顏之希接著說道:“買其重臣。
“益都貴人里,不少偽元降官,與士誠并不齊心。且士誠不思進取,貴人中與他貌合神離、離心離德的很多。這些人都在等待明主。燕王可選其有權勢的,收買拉攏。有他們為燕王美言,亦可以迷惑士誠。并對日后行事大有幫助。
“燕王帶來益都的臣子們,在下見過三個,羅參政、王侍御史、楊檢校,皆為人杰,料來別的幾個也不會有稍遜。主明臣能,燕王若肯再用在下的兩策以為裨益。則所圖之事必成。
“即便不成,引起了士誠的警覺。依在下看來,燕王在益都也是有驚無險。何也?燕王后有海東,而士誠前有勁敵,他沒有堅毅的勇氣,肯定不敢傷害您,至多禮送出境。
“且,益都久未有戰亂,城防不嚴,臨海又只有數十里。萬一有變,百十忠勇之士,便能護送您離開。有海東的水師巡弋沿海,隨時可為接應。”
至此,鄧舍才算放下了戒備。顏之希的分析,與他來前的判斷完全一樣。他喜道:“有老先生兩策,吾事成矣。”顏之希三度拜倒,道:“吾也無能,空有祖上的美蔭,與益都有才學之士大部分都相識。愿為主公搖旗吶喊,奔走招賢。”
鄧舍大喜。
由顏之希出面,拉攏士子、豪門,當然要比由羅國器等人出面方便太多,勢必會加快計劃施行的速度。他真心實意地把顏之希扶起來,道:“事若果成,老先生當居首功。”
鄧舍叫回羅國器,三人關上堂門,細細謀劃一回。直到天近薄暮,眼看時辰不早,鄧舍才告辭離去。一番會談,得了意想不到的收獲,他心滿意足。
次日,顏之希早早起來,精神煥發,準備開始行動,還沒出門,有人給他送來了兩個少女,并及一個紙條。他展開一看,見紙條上寫著:“昨日拜訪,不知老先生侄女亦在府上。未及備下禮物,甚是失禮。今當補上。此兩婢送與貴侄女,一名玉環,一名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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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無其實,敢處其名乎?
趙武靈王繼位后,發憤圖強,想做一位實實在在的霸主。可在五國互賀稱王的時候,唯獨他不參加。武靈王認為:無王之實,何必居此虛名呢?并通告國人,依然稱自己為“君”。他是一位扎扎實實打基業的君主,后來他胡服騎射,強國富民,確實有一番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