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國器、佟生養成功交往上了劉家。
兵荒馬亂的,多個朋友多條路,沒人嫌朋友多。何況佟生養有著海東的背景,乃為燕王的義弟。劉家對他非常熱情,賓至如歸,劉家的公子與他談的興起,差一點八拜為交。倒不是佟生養不愿意,羅國器委婉拒絕了。
他提醒佟生養:“低調,低調。”如果結拜成兄弟,一旦傳出去,肯定引起益都不必要的懷疑。并且佟生養貴為燕王義弟,他結拜個兄弟,與燕王算什么關系?從佟生養成為燕王義弟時起,他就不是普通人的身份了,需得時刻注意。不能給燕王惹來麻煩。
羅國器這邊挺順利,王宗哲與楊行健那里也按部就班。
楊行健與田家烈當宴爭辯,不落下風。出席宴席的皆為益都高官,散宴不久,楊行健“能言善辯”的名聲就傳開了。盡管這引起了一些人的敵視,一個小小的從七品檢校官竟敢與堂堂的益都右丞分庭抗禮,簡直豈有此理!但對姬宗周這類的蒙元舊官來說,他們卻不在乎。
到底他們是降官,與益都的親密遠未到休戚相關的地步。甚至,聽聞田家烈吃癟,他們有些人居然還會有幸災樂禍的心思。田家烈沒有功名,往日小民,今高踞頭上,縱然當面唯唯諾諾,背地里不服氣的人多有。
因此,楊行健很受他們的歡迎。加上王宗哲連中三元、狀元郎的身份,舉世罕見,百年難遇。連中三元,往常只在書中聞,今日真人在眼前。多難得。即便王宗哲沒什么大的才學,能與他一見,好虛名的文人們免不了覺得自己也身價倍增,至少多了個談資,方便日后吹噓。
有好事者,后來統計了一下,便在王宗哲到來益都后的短短數日內,益都文人的詩詞產量直線上升,最高者,一天就有七八十篇詩文問世。可謂轟動一時。
內容五花八門,有《與狀元郎會飲亭中,云淡天高,遂賦此詩,有《海東王治書侍御史,至正狀元,連中三元,時有盛會,滿座豪英,余亦陪末席,乃賦此詩,等等。無一例外,所有的詩篇中必然有那么一句、或者幾句點明王宗哲的身份,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直到多年以后,還有曾參與過盛會、見過王宗哲的人給子弟們講起這段“百年難逢的盛會雅集”,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羅國器與王宗哲等人,每每清晨出門,夜深方回。這一日,羅國器卻提前回來了。他滿面喜色,轉進書房,鄧舍正在看書。瞧見他如此高興,鄧舍問道:“怎么?碰上什么事兒了,如此欣喜。”
羅國器道:“臣有一樁好事,要稟告主公。”
“說來。”
“不知主公可知兗國復圣公?”
“孔門三千,最賢顏淵。”鄧舍看的書恰好正是《論語,他翻到《雍也篇,念孔子贊揚顏淵的話,“‘賢哉回也。’羅公說的可是顏回么?”顏淵,唐時,尊之為兗公;宋時,加封為兗國公;元時,文宗年間,又尊之為兗國復圣公。
“正是。不知主公又可知顏子之后,現在何處?”
“不知。”
“顏子本魯國曲阜人,其后人分南北兩宗。北宗顏氏,世居曲阜,至元年間,按照地域分為十二戶。主奉祀事者,乃大宗戶,又稱翰博府。現今大宗戶的族長名叫顏之美,系顏子五十六代孫。”
鄧舍莫名其妙,道:“然則,又如何?”
“顏之美曾任偽元益都學正,其子女兄弟有相從而來的。后來,顏之美調任廬州府教授,因為道路迢遠,只帶了兩子隨行。其弟顏之希,隨他一起來的益都,卻沒隨他一起走,反而落戶本地。臣方才從劉家出來,便在劉家,見到了這位顏之希。”
“顏之希?顏子苗裔?”
“是。”
“好啊,哈哈,好啊。”鄧舍放下《論語,起身轉了兩圈,連道了兩個“好”字。
要說那顏之美,由益都學正轉廬州府教授,不算有權勢,且還是任官蒙元。并且聽羅國器話里意思,他的弟弟顏之希更是個白身。看似沒什么地位,但是,奈不住他們的身份。顏子苗裔,誰不知道顏淵?復圣后人,聽了就讓人肅然起敬。況且顏之美是主奉北宗顏氏祭祀的,又與另外十一戶大不相同,高出了一截。士子們中間很有聲望。
說白了,忽必烈為什么祭祀孔廟,歷朝歷代為什么對孔子、顏淵加封不斷?為什么孔子的后人能得以封為衍圣公,世代承襲?并沒有別的原因,純粹對文化傳承的尊敬。衍圣公,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了一個文化的符號。
孔門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顏淵第一。
“顏子苗裔。”鄧舍又重復了一遍,“好,好!”忍不住又接連道了兩聲好。
他道:“顏子苗裔,我需得登門拜訪。”隨即又搖頭否定,道,“不妥,不妥。貿然登門,似乎有些冒失。……,嗯,這么著,羅公,咱從海東來時,我記得專門帶了不少的字畫古籍。你去挑些出來,先替我送給他,……,送給復圣后人。然后,我再登門拜訪。”
羅國器笑道:“卻也難送。”
“為何?”
“臣已代主公向顏之希表達了想要登門拜訪、與之一見的愿望。”
“他怎么說?”
“求之不得。”
“約了何時?”
“只等主公有空,他說隨時恭候。”
鄧舍現在就有空。他哈哈一笑,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你上午相約,咱下午就去赴邀。如何?”羅國器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去的越早,誠意越濃。兩人相顧一笑。待到下午,鄧舍收拾了一下,揀了幾件書畫禮物,即與羅國器一道,出門往去顏府。
顏家有名望,但并不富裕。
顏之希的家中,不過前后兩進,前邊會客,后邊住人。聞聽鄧舍來到,顏之希親迎出門。他約有四十多歲,中等個子,容貌清雅,鼻梁很高,額頭上幾道淺細的皺紋,頷下三縷長須,隨著他的走動而微微飄揚。
“貴客臨門,蓬蓽生輝。拜見燕王殿下。”
鄧舍搶步上前,扶他起來,道:“老先生休聲美譽,天下所聞,我仰慕已久了。今得相見,非常榮幸。今日我們只論長幼,不分尊卑。快快請起,不須多禮。”到底顏之希白身。他話音盡管客氣,卻沒有回拜,只是把他扶起,作揖行禮。
眾人分賓主次序,往正堂行去。
顏家的前院占地不大。角落一口水井,院中數棵槐樹。時當六月,正值花開。滿樹的槐花,潔白似雪,一簇一簇地堆積綠樹葉間,地上落的也有,滿院暗香繚繞。許多的蜂蝶繞樹飛舞,不時傳出幾聲蟬鳴。
鄧舍笑道:“夜雨槐花落,微涼臥北軒。老先生隱居此間,誠然桃花源也。”
“陋巷蝸居,豈敢桃源之譽?”
“不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先生品學兼優,德才兼備,即便蝸居,也為名室。何必過謙呢?”
舞文弄墨、掉了兩句書袋。顏之希對鄧舍的觀感就大不一樣,心想:“聽聞他本為草莽,不料如此文雅!”有了一個不錯的初次印象。殷勤讓客,請鄧舍入正堂敘話。鄧舍拱手,請他先行。
顏家的前后進有側門相通,側門是個月亮門,斜對正堂。臨入堂前,鄧舍瞥見后院里似有個花園,繁花錦繡,有三兩個少年在那里玩耍。他也沒在意。一行人入得堂內,分別落座。自有小廝奉上茶水。
“為我益都百姓,燕王不辭勞苦,渡海遠來。在下無以為敬,唯有此好茶一杯,聊表心意。”
“益都、海東,本為一家。益都遭倭,海東來救,理所應當。老先生太客氣了。”鄧舍抿了一口茶,入口清潤,余味悠長,贊道,“當真好茶。”
他對茶沒什么講究,也就能分出個好喝、不好喝。羅國器比他懂,細細品了兩口,笑道:“不止茶好,水也好。主公請看,這碗茶水,湯色清明,飲入口中,輕靈鮮爽,有冰雪的凜冽之氣。……,顏先生,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當是用的雪水?”
“正是年前,在下從梅花上收來的春雪,埋在地下,才開化不久。不多,只得了半甕。燕王大駕光臨,沒什么可招待的,只此清茶一杯。商請燕王不要嫌棄。”
三人敘話多時。
顏之希既有意逢迎,鄧舍又存心與之交好,加上羅國器左右逢源,竟是賓主皆歡。顏之希嘆道:“名下無虛!燕王禮賢下士,尊老重教。在下多日來,常聽友朋提起燕王,無不稱贊,都說燕王仁厚,名不虛傳!”
“貴省小毛平章年少聰慧,掃地王寬仁愛士。我這點名聲,又怎么敢在賢士們面前提起?過譽過譽,實不敢當。”
顏之希道:“古人云:白發如新,傾蓋如故。在下與燕王雖然初次見面,但燕王的風度,實令在下心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交淺言深,是為忠也。老先生請說。”
“小毛平章聰慧不假,惜其年少。掃地王寬仁愛士,在下居此陋巷,已有數年。掃地王來前,在下便在此居住了。去年至今,掃地王兩度張榜求賢,邀益都才學之士,以為輔弼,卻從未曾來過在下的家中。年少國疑,愛士而不入窮巷。吾不知其可也。”
鄧舍微微一笑,道:“掃地王日理萬機、政務繁重,一時沒空來老先生這里,還是可以理解的。”他表面上神情自若,心中暗自驚訝。顏之希還真是交淺言深,他猜不透其話中意思。突然來這么一句,隱有對益都的怨望,近乎怨言,很是突兀。
卻是因他不了解顏之希。
其實不止顏之希,益都的很多士子,包括一部分的官員,都常有朝不保夕的恐懼。自古山東四戰之地。以山東的地形而論,一面臨海,好比個扇形,底窄而面寬,三面皆有受敵的可能。雖然西有泰山卻無重崗復嶺之險,東有大海而無深險奧固之都,且方圓不大,缺乏縱深。幾處險要一被擊破,全境即有可能不保。
凡戰亂之際,山東易成割據。然而凡割據山東者,卻罕有成事的。何也?后人評價說:山東以自守則易弱而亡,以攻人則足以自強而集事。誠哉斯言。
放下眼下說,如果王士誠積極進取倒也罷了,他偏不然,坐擁數路之地,不思進取,坐觀田豐在前開疆拓土,他在后邊悠哉樂哉,毫無雄心壯志,不客氣的說,守戶之犬耳。有眼光見識的人,怎能不為此心憂?
就顏之希而言,如果是察罕帖木兒打過來了,山東重歸元土,自然最好。怕就怕,就算察罕打過來了,山東就真的能從此太平無事了么?
方今天下紛爭,英雄四起。究竟鹿死誰手,孰能知曉?除了那些鐵了心忠誠元室的,但凡有些才學的人,當此之時,誰不觀望?欲擇明主。
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江浙。青田劉基、金華宋濂,他兩人的名聲,南北儒林中誰人不知?尤其劉基,早先視紅巾為寇,恨不食其肉,寢其皮,便在去年,還不遺余力地輔佐石抹宜孫,試圖為蒙元平定江南。而今,卻不也應了朱元璋的召,與宋濂一道去了金陵?
識時務者為俊杰也。
顏之希的兄長任官蒙元,他身在益都,兩兄弟分處敵國。且益都紅巾,多粗鄙無文,他能在此種情況下,安然無恙地生活多年,就說明他不是個迂腐、不識時務的人。海東鄧舍,不到一年的時候,平定遼東、掩有海東,年未弱冠,名聲鵲起。知兵善戰,能施仁政,有仁厚的美譽。欲則明主?這不就是現成的一位明主么?
且,顏之希上午才與羅國器見面,下午鄧舍就來拜訪,若不心誠,何至于此?自鄧舍來到,其實他就一直在暗中觀察,在對談的過程中,他發現鄧舍的確仁厚,一如風評。——,連日來,他從很多的地方,不同人的口中,都曾聽到過對鄧舍有類似的評價。
故此,他終于下了決心,以言挑之,欲試鄧舍之志。鄧舍避而不答。
羅國器打圓場,道:“在下聽劉家公子說,老先生的書法冠絕齊魯,愿以見。”想看看顏之希的墨寶。
顏之希謙虛地笑了笑,正要說話,堂外忽然傳來陣清脆的笑容,便如鈴鐺也似,悅耳動聽。鄧舍等人聞言轉首,見是個俊俏少年,年約十六七,頭戴儒巾,身著闊服。
但見這少年進了堂內,一雙眼往鄧舍身上轉了轉,雖見生人,不以為意,徑直跑到顏之希的邊兒上,拽著他的衣服,笑道:“叔叔,你須得為我做主。”
鄧舍與羅國器對視一眼,羅國器笑道:“敢是尊侄?果然人才俊逸。”顏之希苦笑道:“卻叫燕王看了笑話。”原來這少年卻并非男兒,而是女子。不是“尊侄”,乃為侄女。是顏之希兄長顏之美的女兒,現住他家。
鄧舍再轉目去看,果然不錯。見那少年雖戴儒巾,難掩清秀;身著闊服,更顯纖腰。可不正是一個女兒身。
顏之希道:“家兄在外,因此把家眷交給了在下,代為照看。”他吩咐那少女,道,“座上貴客,這一位是海東燕王,這一位是海東羅參政。阿容,休得頑皮,快來拜見。”
那少女倒也聽話,卻不肯萬福,學著男子模樣,撩起前襟,跪拜在地,道:“顏家淑容,見過燕王殿下,羅參政。”
她模樣俏麗,又學男子禮節,舉止言行,別有風味。鄧舍看在眼中,不由心中一動。他不托大,起身回了一禮,道:“顏小姐復圣苗裔,我不過一介武夫,何敢受此大禮?慚愧慚愧。”
顏之希無可奈何,道:“此女生時,頗有異像,滿室芳香。因此最得家中老人寵愛,嬌生慣養,自小頑劣不堪。好好女兒家,偏學打扮男裝。燕王殿下毋要見怪。”
“豈敢,豈敢。”
羅國器笑道:“巾幗不讓須眉,正該如此。”他笑問顏淑容,“有何事需得你叔叔為你做主?”
顏淑容卻不怕生,略整衣冠,便站在那里,抬起腿來,拍去適才行禮時沾在衣服上的灰塵。她從后花園來,衣上沾有落花,初時沒發覺,此時看見,一并摘去,不肯丟在地上,取出鮫帕,細細包裹了住。
她舉止自然,落落大方,把鮫帕重放入袖中,這才脆生生地答道:“梨花開罷脆梨香。適才我在花園梨樹下,與貂蟬、西施飲酒流觴,投壺賦詩。誰知莫家哥哥好生淘氣,拿石子丟我。待去打他,又跑的遠了,所以來央叔叔做主。”
鄧舍與羅國器面面相覷。貂蟬、西施?莫家哥哥?
顏之希解釋道:“貂蟬、西施,乃在下這侄女給她的兩個婢女所取的名字。莫家小子,即莫天朗之子,名叫莫子有。莫家系益都名門,家兄任偽元益都學正的時候,莫子有曾拜家兄為師,與鄙侄女早就相熟的。”
貂蟬、西施乃古之四大美女,給侍女起這樣的名字實在有趣。
鄧舍不由失笑。他從沒見過這樣淘氣的女兒,心想:“若有四個侍女,另兩個豈不是要叫昭君、玉環了么?”欲待相問,未免唐突,忍下不說。羅國器瞧出端倪,笑道:“有了貂蟬與西施,可有昭君與玉環么?”
他們初次見面,遠未到熟悉的地步。羅國器雖然代主發問,少不了顯得冒昧,換了別的女子定然不會回答。顏淑容卻有什么說什么,大大方方,并不害羞,一本正經地答道:“可惜沒有那么多的侍女。”
鄧舍笑出聲來。
顏之希忙道:“吾與燕王正談要事,你不要在此搗亂。女兒家學什么男子飲酒投壺,流觴賦詩?快些回你房中去罷。”
顏淑容長長一揖,唱諾出去,臨走,不忘對鄧舍與羅國器道別:“兩位貴客請坐,不勞相送。”甚有禮貌,小大人似的。
鄧舍目送她離開,直到她的身影漸消失不見,猶自再三顧視。
顏之希咳嗽聲,道:“此女平時太過嬌慣,今日沖撞貴客,實令在下惶恐。”羅國器笑道:“真摯無邪,天然可愛。與人言行,一片本色。古之所謂‘赤子’者是也,何來沖撞一說?燕王,您說對么?”
“噢?對,對。”
鄧舍回過神來,端起清茶,忍不住又往堂外看了眼,院中槐花,絢爛如雪。
——
1,顏之美。
“顏之美,字宗德,歷天成縣教諭,益都路學正,廬州府教授,山陽縣主薄,文林郎,東明縣尹,主奉祀事。”
2,小姐。
元人稱謂,“富戶或有地位人家的未結婚女子,稱為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