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老板吃好喝好,醉醺醺都走了。
澄黃昏亮的大燈籠高高掛在食肆屋檐下,月升中天,清光從瓦礫與白墻的間隙瀉下,顯金低著頭,雙腳跟玩兒一樣踩在門檻上來回晃蕩——她正在這兒等騾車返回橘院。
像在內環工作,家住在北四環的超長通勤。
嗯,跟可憐的北漂不一樣的是,她有專屬座駕,還有司機。
嘿嘿,真不好意思。
顯金思緒不知飛到何處去,身后響起一把溫柔婉和的聲音。
「別踩在門檻上——」
顯金回頭,見希望之星他娘、今日大發神威的段老板恬淡溫柔地走來,嘴角含笑,早不復今日發瘋的模樣,「小孩子記得不要踩門檻,門檻是一道墻,將不好的東西都攔在房子外面,你踩上去就是給壞運道淌開一條路。」
顯金:!!!
立刻跳下來!
還彎腰給門檻大人拍拍灰,嘴里恭敬賠罪,「門檻大人,無心之失,切勿怪罪,切勿怪罪!」
段老板笑起來,眼眸中多了幾分暖和的笑意,「這孩子,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是信這些因果雜談。」
顯金抬頭理直氣壯,「生意人,就沒有不信的!我遇見過一個老板,早上從不對賬,哪怕這筆款子真的很著急,也得等食過晌午再談。」
段老板頭歪了歪,「為何?」
「早上給錢出去,整天生意運勢都不好!」
段老板笑起來,「那豈不是初一也不給對賬?——月初給錢出去,整月運勢都不吉利?」
顯金點頭。
「那正月也不給,否則整年運勢都不好?」
顯金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再點點頭。
段老板樂不可支,「這怕只是單純想拖賬吧?」
顯金也跟著笑起來,「但那個老板生意確實越做越大呢!」
段老板笑著了然道,「那肯定的。又摳又口若懸河、為自己摳門找借口的老板,生意一定越做越大!」
顯金哈哈笑起來。
二人的笑聲漸漸弱下來。
顯金的騾車「踢踏踢踏」地駐足門口,顯金掀開簾子請段老板上車,「...大伯娘,天色太晚了,我送您回去吧。」
段老板也未與顯金客氣,一手撐在顯金手臂上,一手拉住車筐門上了騾車,顯金與之并排坐,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了兩三句,顯金笑道,「陳家這一大攤子,您肯接,出乎我的預料。」
段老板伸手優雅地抿了抿鬢發,語聲有些傲嬌,「我接,不是因為陳家。是我看到鋪子里的伙計攙著他兩鬢斑白的老娘去抓藥——除開你新招的那十九個人,陳家這二十幾個老伙計幫工幫了一輩子,他們不該承受主家無能而帶來的懲罰。」
顯金一愣。
她以為段老板是因為陳二郎他爹才...
顯金肅然起敬。
段老板嘴角輕輕勾起,露出小小的梨渦,「其實我什么也不懂,但總得有人站出來,若讓人寒了心,這罪過才真的大了——二郎他爹死后,我整夜整夜睡不好,那晚我自告奮勇站出來后,我竟然破天荒地睡到了天大亮。」
顯金唇角含笑,靜靜地聽段老板說完,隔了一會兒才輕聲道,「人...總得找點事做。」
段老板微微頷首,「是這個道理,可惜這個道理我直到年逾不惑才明白。」
「也不晚。」顯金輕聲。
段老板目光始終溫和恬靜,「是不晚——我以為自己會忙得抓瞎,誰知真做起來,雖然也難,卻并不是無法完成。我如今雖不濟,卻也是正經讀書人家出身,在家中也上過學、會認字、
會算數。」
「我先從賬本開始看——托你的福,陳家近幾年的賬本干干凈凈、一目了然,原材料什么時候買、從哪里買、付多少錢?什么時候給小曹村下的訂單多、什么時候自己做紙多?每一種品類的宣紙成本在哪里?盈利在哪里?...事多且雜,情冗且繁,但,還算有趣。」
段老板聲音淡淡的,卻能聽到顯而易見的喜悅。
顯金臉上的笑淺淺揚起。
段老板好像存了很多話,今日終于找到傾訴的機會了,「噢,我還把老二一家的月例銀子停了!連帶他們院子里丫鬟、小廝、婆子的工錢全都停了!——一日不去干活,一日就別想舒坦地躺著!」
「還有三房那兩個郎君!三郎雖...」
段老板思考了半晌該如何評定身嬌體軟陳三郎,「三郎雖奇怪了些,但一直打理著鋪子的。四郎倒一直借著讀書的由頭,既不出力也不出工,我將他趕去‘喧闐"做賬房了!」
陳家像一條百足皆僵的冬天的蟲子,被嚴寒凍得,要是不潑點熱油,恐怕在春天還沒來臨之前就要死透透了。
「如今是長房寡母當家,我可不是他們親娘、親奶奶,死命箍自己,家里幾個爺們卻過得松快!」
段老板語氣輕松,「二叔到底老實,在家里賴了幾天又去紙坊上工了,二弟妹也主動將家里的對牌接下幫忙打理中饋,三弟妹一天也忙了起來...」
顯金忍不住出聲,「三太太忙些什么呢?」
段老板抿抿唇,「前日把院子里的土刨了幾個大坑,昨日又把那幾個坑填上了,今日我出門時看她拿個鐵鍬,估計又要去刨地...」
顯金:...
主要是有忙碌的參與感對吧...
段老板說著搖搖頭,「且不管她忙什么,左右有事在忙,也比終日縮在家里東家長西家短的好。」
顯金深以為然:村頭那些說小話的老太婆都是閑出來了,分她二畝地去犁,看她一天還有精神背后嚼舌根不!
騾車搖搖晃晃,一路在陳宅門口停下。
段老板下車。
二人之間,默契地沒提顯金與陳家的恩怨,陳敷與他老娘的愛恨,女老板與女老板之間氣氛和睦、招財進寶。
騾車繼續向目的地行去。
段老板等在陳宅門口,看騾車隱沒在街巷的末端,方嘆了口氣,聲音很低,「原是二郎可惜。」
身后的侍女沒聽清,探頭「啊」了一聲。
段老板搖搖頭,抬起裙擺往里走去,「沒事——今天可把我累著了,給我溫兩壺熱酒來叫我好好松快松快!」
侍女笑瞇了眼睛往小廚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