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之間,大廈傾覆,高塔之上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期待崩塌的聲音。
皇帝都死了啊!
皇帝在他們眼前被抹了脖子!現在正跟一只拔了毛的雞似的,一邊脖子噴血,一邊抽搐,一邊無用地用手去堵脖子那巨大的血窟窿眼——畫面荒誕又詭異。
眾人愣了一個眨眼的功夫,便有機靈的侍從從脫毛噴血雞身上移到顯金身上——老大都死了,他們這群嘍啰還能活嗎?
答案一定是否認的。
待反應過來,便有人率先拿刀沖向顯金。
那人刀尚未舉起,左胸先中一箭!
顯金扭過頭,當下一個閃身蹲下,這好似一個信號!
隨即,飛箭如落雨朝著高塔瘋狂來襲,站在高塔明處的人被突如其來的箭雨瞬間奪去生命,躲在暗處的人扭頭就跑,毫不戀戰——顯金扶著青石磚緩緩站起身來,低頭垂眸俯視而下。
早已涼透的血滴垂在長長的睫毛上,給她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染上了一層妖冶的嫣紅。
高塔之下,馬背上寬肩窄腰的男人單手背弓,朝顯金遙遙躬腰垂首,姿態舒展且謙卑。
處心積慮的殺戮往往如暴風雨般,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去。
屯中兩千人,如甕中之鱉,負隅頑抗者被斬于馬下,投降認輸者被縛于馬前,昭德帝的皇后、兩位有子嗣的低位嬪妃與子嗣均被控制在屯口小屋之中,校場中烏壓壓跪了一堆俘虜,山坳處重重疊疊堆積著死尸與殘肢。
鼻息之間,流淌著接近固體的血腥氣。
將士們吆喝著清點戰利品。
藏狐亮亮老師路過,沖顯金高高揮舞拳頭:「...動作利索!真是一頭敏捷的狐貍!」
顯金揮揮手:真是謝謝啊,大家突然成一個品種了呢!
顯金轉過身,眸光晦暗不明地看向山坳處,夜盲讓她看不清楚,但流動的冷氣也能讓她清晰感覺到,生命在權利爭端的作用下渺小如蜉蝣。
「很好。」
身后傳來清冷喑啞的女聲。
顯金扭過頭。
不知何時,百安大長公主站到顯金身后:「機敏、果斷、強壯、聰慧、勇敢——我在二十歲,也做不到你這樣好。」
百安大長公主背著手,目光如炬,好似根本嗅不到這鋪天蓋地的血腥味:「這江山,需要的,正是如你這般的人——顯金,認祖歸宗吧,我可立封你為皇太女,則天大帝通過婚姻嫁娶獲封女帝,你無需吃婚嫁的苦頭,更無需一步一步向上攀——姑母自會幫你將路都鋪好,把你捧得很高很高,到時萬國朝拜,無論是敵是友,都必須笑著祝你萬歲萬歲萬萬歲。」
顯金側眸看向百安大長公主。
百安大長公主言語自負自傲,仿若一聲令下,九州山河皆在反掌之間。
而百安大長公主正將山河大地捧于自己跟前。
百安大長公主的期待,她一直有所感覺。
有心動。
她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她想成為規則,而非規則之下的螻蟻,她想運用權利,斗膽以一人之姿挑戰整個山河的舊俗,她想要她的思想在更大的平臺投射出更熠熠生輝的光。
機會就在面前。
機會,所有人做夢都想得到的機會,就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
百安大長公主斗篷飛揚,刀尖低低垂下,一滴兩滴血液順著刀刃沒入泥壤。她的側臉挺拔極具力量,眉毛并未修剪得細長規矩,反而有萬物叢生的蠻橫和野性。
「姑母,您知道,我現在是什么感受嗎?」顯金轉過頭,低聲道。
百安大長公主愿聞其詳:「嗯?」
「我有點想吐。」
顯金聲音平靜:「我胃里空空,但喉嚨直泛酸水,腹腔脹痛,如有千萬層浪濤在拍打我的胃腸,剛剛我從高塔上走下來,雙膝一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百安大長公主垂眸:「不習慣殺人放火,卻也正常。」
顯金搖搖頭:「作為紙行老板,我若慘敗,不過是賠錢賠地、關門大吉,籌夠了本錢,一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可作為位高權重者,一旦決策失誤,便是千萬條性命買單——就在剛剛,如若我遲疑拖累片刻,不僅自己身首異處,今日前來的三千鐵騎均將面臨傾覆的局面。」
「上位者,最忌無能庸碌。」顯金聲音清冷:「遜帝平庸,一場天災惹下三番人禍,大魏倒退三十年,東南沿海遭倭侵擾,北疆韃靼幾欲冒犯;昭德帝為倀所愚,被倀鬼扯作大旗,險些儒學崩塌、學論封閉,更甚與倭人狼狽為女干,海域國土幾欲拱手讓人...」
「他們若為鄉紳地主,可有機會,惹下如此禍事?」顯金仰頭看不遠處向西低低墜下的星辰。
百安大長公主刀尖立于地面,「自是不能,頂天了吃酒玩樂,碌碌無為,終其一生。」
顯金目光定在不遠處的星辰上,單手抬了抬:「我如今還只是一顆小小的星星,答應宣城府諸位同仁老板,將宣紙生意做往去九州大地的承諾,尚且還未兌現;」
手又朝上抬了抬:「又怎么能莫名奇妙憑空居上,做那輪月亮呢?」
顯金放下手,轉過頭回望百安大長公主:「您十五歲入軍營,三千里追蹤殺敵,自百戶任起至指揮都督,其間苦難吃透吃夠,方有如今運籌帷幄、殺伐果決之時——我剛剛在高塔上已是忍住腸胃翻騰,勉力強撐;您還要做我的東風,叫我托舉得更高,我豈不是盡數露餡、全然赤裸?」
百安大長公主靜靜注視顯金片刻,緩緩移開眼,沉聲道:「恭文帝,噢,我的爺爺,乃九子奪嫡中越眾而出;先帝,我的父親,因中宮嫡長兄荒唐反叛,又因其善讀好思,終于在三十歲坐上儲君之位——前者勵精圖治,馭下恭文之治;后者開拓疆土,斬獲長、穟二州...」
「你父親,我親弟弟,不費吹灰之力,以正統血脈承接帝位,卻...」百安大長公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做長輩,總想讓小輩樂居享福,卻忘記了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的道理...」
顯金不言語。
她想成為規則,在巨大誘惑面前,她強抽出一絲清明,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重——三斤八兩吧,得益于后世發展百年的金融經濟理論,她做做生意、算算營銷是沒問題的。
但這不是一個店,更不是一個行當,這是一個國家!
權利與責任相通,她并不認為自己蝸居大魏不到十年的歲月磨礪,就足以讓她大放異彩、大展拳腳!
拜托!
她連承宣布政使司、州、府、縣;六部與地方;武將與文臣的分別都沒搞清楚誒!
山坳風口處,血腥味漸漸散去,星辰西下,薄陽初升。
身后的將士仍在清點戰俘。
喬徽坐于高頭大馬之上,馬蹄聲踢踏,在山間晨鐘,顯得明亮舒朗。
百安大長公主似是想起什么:「...奴兒干都司奉品易,縱妻縱女投靠叛賊,即被革職查辦...忠武侯昨日自請將擇日前往奴兒干填補空缺——你們商量過?「
顯金轉頭笑:「他選了奴兒干?」
百安大長公主眸光未動。
顯金笑著扭過頭:「輿圖上,玉門、奴兒干、湘西與瓊州,我以為他會選瓊州——畢竟是海船上打下的功績...誰知他選了
最北邊的奴兒干!」
顯金面色有很明顯的高興。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放棄舒適區,擁抱新挑戰——不愧是她看上的大胸肌帶魚啊!
百安大長公主眸色卻陡然柔和下來:玉門關外是韃靼,奴兒干天寒地凍、兼有羅剎虎視眈眈,湘西尚有國中之國、苗家民風彪悍不服管教,瓊州悶熱僻遠,若呂宋來犯必定率先迎戰...
四個地方,各有各的苦頭,皆是朝中諸臣躲避三舍之地,哪里有京師繁華迷人眼的舒適?
偏偏,一個皇室血脈,一個天子近臣,一拍即合,非常想去。
顯金剛剛的頹氣被吹散了一大半,迎著初升的朝陽,顯金眸中熠熠生光:「那就先去奴兒干吧!從北向南干!一邊做宣紙生意,一邊了解各地各俗、風土人情!我與寶元,如今不過雙十年華,便是花費十年在外磨礪,回到京中,也不過四十不到、三十出頭,正是干事的好時機!」
百安大長公主有些說不出話。
如若,當初母后也舍得將幼弟扔到如奴兒干般苦寒之地磨礪時日,他的結局,是否將會改寫?
不,不,不。
甚至,不需要丟到奴兒干去。
丟出京師,丟到四川、丟到蘇杭、丟到中原,看透官場沉浮、看透人心險惡、看透利益來往之后,幼弟也一定會大有不同!
隔了良久,百安大長公主故意道:「十年之期,太過久遠,或許我也將在徐家子弟中挑出一兩個可造之才?」
顯金聳肩:「也可。到時,我早已坐擁六條河道、二十余大道,將宣紙賣往羅剎、天竺、呂宋、英吉利...誰又能說我不成功?」
百安大長公主展唇啟笑。
東邊,太陽升起,一片紅光。
無論血脈,無論身份,無論時空。
她豁達、聰明、踏實、努力,并不拘泥于小節,亦敢于直面缺陷——
這樣的姑娘,誰又能說她,不會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