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踟躕半晌,還是向譚瑤華道明了來意。
譚瑤華答應幫她打聽消息。
說完了正事,兩個人一時竟有些相對無言。
譚瑤華垂下眼睛,手無意識地劃過身前的古琴,道:“祖父說話,向來言出必行,我估計著此次去白州,你的隊長、華兄和鐘師弟的副隊長都不會輕易更改,他一直拖著不見你們,大約想再加幾個人。”
文笙聽得認真,譚老國師本身是樂師中的絕頂高手,堪稱古往今來第一人,又教出這么多徒子徒孫,大亂已起,他的態度簡直舉足輕重。
未來,譚老國師以及譚家會繼續為建昭帝的子孫保駕護航,乃至肝腦涂地么?
難道他就看不出來楊昊儉心胸狹隘,手段卑劣,全無人君之相?
“原本祖父是打算循序漸進,你們是第一撥,后頭還有第二撥、第三撥,沒想到延國公的人馬敗得這么快,他想叫玄音閣的師長們,甚至是我父親和幾個叔伯到軍前去,又怕引得新任主帥和陛下不渝,所以他還要再等等。”
文笙心中涌起了希望:“那么譚兄你呢?”
譚瑤華為人正直,且又顧全大局,更不用說還是自己的朋友,在玄音閣的樂師中間有著很高的威望,他若是去了白州,必能幫上自己很大的忙。
譚瑤華笑了:“我不是最近要離京游歷么,也許走著走著,就走到白州去了。”
也就是說,就算去,也不會明著同他們五十人一起。
“那譚兄你路途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知道。我等你打聽的事定下來再走。另外,華飛舟、江煥他們那里我也可以幫著打一下招呼,叫他們到了白州之后好好配合你,令蕙這些日子常做東請他們來小聚。”
譚令蕙請客,自然是別有深意。譚瑤華這作堂哥的看起來心里一清二楚,文笙感激莫名,華飛舟等人若能與她同心協力。救出李承運的可能性便大了幾分。
譚瑤華卻不聽她感謝:“你我之間。不必這么客氣,況且你每回找我,也都不是為了你自己。雖然我不希望你有事。但遇著為難事,和我說說也是無妨。”
文笙心中暖洋洋的,眼前這人雖然訂了親,與她見面的時候大大少了。卻還是她認識的那個譚瑤華沒有變。
譚瑤華對文笙的事果然很用心,不過半日就打聽到了結果。
建昭帝想從江北調朱子良回來。卻遭群臣一致反對,他無人可用,終于想起了紀南棠,卻又不放心。準備像之前平叛那樣,派個位高權重的欽差去擔任監軍。
魯大通資歷夠老,李承運身份夠高。再想找個能壓得住這兩位的,還真不好找。
銘王楊安身份合適。身體卻不行,建昭帝只能在兩位皇子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國公中間選。
楊昊儉人還在江北,目前看來,大皇子楊昊御的可能性頗大。
將軍府諸人聽到消息都覺頭疼。
皇子做監軍的滋味紀南棠之前就嘗過,這回的敵人不像王光濟那么好對付,再說白州那邊符大人已經和魯大通徹底翻臉了,再去一尊神,三方勢力將紀南棠夾在中間,這仗還怎么打?
麻煩的是這話還不能說給建昭帝聽,老皇帝自從遇刺越來越多疑,不要監軍,還想著大權獨攬,你紀南棠莫不是想造反?
趁著圣旨還沒下,正是籌劃活動的時候。
杜元樸在挖空心思走門路,文笙也在想辦法,總要叫建昭帝改變主意,放權給紀南棠。
她去程國公府求見魯氏。
魯氏剛由宮里回來,被譚皇后和銘王妃輪番一通勸,知道朝廷鐵了心不準備贖回李承運,一時心灰欲死,吩咐閉門謝客,誰都不見,正在屋里掉眼淚呢。
文笙上門,程國公府的老管家親自迎出來,老爺子當年是服侍長公主的,兩眼紅腫,先同文笙行了禮,說明難處,又小聲道:“夫人帶著世子剛從宮里回來,很是難過,說是連延國公府的老夫人來都不見。”
文笙亦小聲道:“那麻煩你去和夫人提一下,就說我通過了玄音閣大比的選拔,過幾天就要去白州陣前,國公爺那里……看看夫人有沒有什么交待。”
老管家暗吃了一驚,連忙點了點頭,道:“顧姑娘您稍后。”
他把文笙讓到門房的小花廳,叫她先喝茶等著,一溜小跑去向魯氏報告。
老管家心里明鏡一樣,魯氏不見延國公夫人,那是怪老父狠心叫女婿斷后。
她在宮里沒討著好,回來肯定得找個撒氣,是以連老娘都一并怨上了。
可顧姑娘不一樣啊,一個馬上要去白州的樂師,說不定有機會見到國公爺……
魯氏果然叫人趕緊把文笙請進去,老父打了這場大敗仗,回頭還不知道要面臨怎樣的處罰,兒子還小,家里全靠李承運撐著,若是李承運死了降了……魯氏簡直不敢往下想。
馬上要去白州的顧文笙儼然是她絕望之后撈到的最后一根稻草,哪里還記著當日的那點嫌隙和誤會。
一開始,魯氏想叫文笙幫忙牽線搭橋,去和東夷商談私下里贖人的事。
她不說,文笙還不知道對方已經提了兩千萬兩銀子的條件。
對于掏銀贖回李承運,文笙真沒抱著什么期望,但她沒有再潑魯氏冷水,只是叮囑她湊錢的時候動靜小點,別鬧得盡人皆知。
然后她又提了朝廷派出增援主將的事。
魯氏有些猶豫,若是她說話算,她更想叫朝廷把符良吉老兒招回來治罪,父親統領兩路二十萬大軍,說不定能打個勝仗把李承運救回來。
不過有一點她和文笙達成了共識,絕不能叫大皇子楊昊御去白州。
順帶的,她看了文笙一眼。拜這丫頭所贈,二皇子也不成。
兩人商量一番,魯氏抖擻精神,重整旗鼓,再度踏上了征途,這一次她不進宮了,直接去跪銘王妃。
婆婆長公主活著的時候。同這位弟媳婦感情一直不錯。死前還曾單獨留她說過話,說的什么還用問么,自然是不放心。叫她幫著管看點李承運。
魯氏悲從中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銘王妃無法,只好和她一起進宮去找譚皇后。
這一回連譚皇后也勸不住魯氏了。因為她不是要朝廷出面贖回丈夫,而是懇請圣上不要派兩位皇子到白州監軍。
這一鬧將起來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承運和兩位皇子不對付。和二皇子楊昊儉淡淡的,雖然不親切,卻沒有撕破臉,主要還是針對的楊昊御。自從麗姬死后,兩個人已經到了坐不同席,有你沒我的程度。
楊昊御快氣死了。心里這個膩味。
叫魯氏這一鬧,搞得他頻頻請戰去白州是急著置表哥李承運于死地似的。
天知道他當日是中了楊昊儉那小畜生的毒計。根本不知道那美人是李承運的心肝寶貝,這兩年他一心修好,是李承運咬著不放。
魯氏這個瘋婦,明明從麗姬的死里頭得了好處,就跟她和魯大通干干凈凈,與麗姬的死一點瓜葛也沒有似的。
到這時候他也有些興味索然,他去不去白州李承運都完了,何必巴巴地去惹一身腥呢。
白州本來就是一個燙手山芋,有魯大通和符良吉的前車之鑒,幾位老公爺這兩天病得病傷得傷,唯恐叫皇帝看上,最積極的楊昊御再往后一縮,建昭帝竟是無人可派。
無奈之下他拖著病體,單獨召見了紀南棠。
一番奏對之后,紀南棠立下軍令狀,以大敗敵軍、收復沿海州縣以及盡最大努力救回李承運等數條保證換得帥印,統領朝廷現在白州的近二十萬人馬。建昭帝同時下旨,命魯大通和符良吉即刻回京,將人馬交由副將暫帶,他要拿這兩人算賬了。
如此花了不少心思,紀南棠身上又多了道看不見的枷鎖,形勢才終于往文笙期盼的方向有了發展。
紀南棠要奉旨出征了。
消息傳出,大梁的老百姓總算不那么恐慌了,奉京城里也恢復了稍許往昔的繁華。
只有紀南棠身邊的人才知道,這一次,將軍掛帥壓力之大前所未有,兇惡的敵人,狡詐的對手,艱難的任務,還有一個并不怎么安定的后方。
紀南棠出征在即,譚老國師終于抽出空來在絲桐殿見了見準備去白州的五十名學生。
主帥官爵低,建昭帝唯恐再發生相互掣肘的情況,特意將壞了事的魯大通和符良吉全都招回京,這等情況,譚老國師也沒辦法再打加人的主意,他叮囑眾人此去要用心多看多學,遵守軍令,不得因為自己是樂師便鬧特殊。
“紀將軍麾下,向來是將士用命,軍令森嚴,你們五十人代表了我玄音閣的樂師,在軍前扎下根之后,過段時間我會派人去輪換你們,要給后邊的人做個榜樣,不要叫我知道,你們中有人因為違犯軍令給紀將軍添麻煩,否則不要說軍中會處置你們以儆效尤,我玄音閣也不會再留這樣的學生。”
他說得嚴肅,眾皆凜然。
“在閣里,你們分南院、北院,出了玄音閣,你們便是一個整體。按照之前大比的結果,顧文笙是此次出征的隊長,華飛舟、鐘天政是副隊長,你們三人可有問題?”
譚老國師終于宣布了正副隊長,文笙松了口氣,同華飛舟和鐘天政出列,毅然回復定不辱命。
譚老國師盯著顧文笙看了一陣,文笙今天一身男子裝束,穿了件窄袖長袍,玉冠束發,雖然有掩耳盜鈴之嫌,但粗看上去在五十人里好歹不那么打眼了,顯是知道在軍中女子多有不便。
對于這個隊長,說實話,最初他不是很滿意。
不過紀南棠做主帥的話,又另當別論,現在再看,沒有人比她更合適。
所以他連單獨叮囑都免了,強調完了叫眾人遵守軍紀又鼓勵一番,方令他們散去。
文笙同紀南棠商量過后,決定帶著玄音閣的樂師們隨他一起出發去白州。
大隊人馬都在白州等著,紀南棠此次離京只帶了數千人馬。
臨離京之前,魯氏給文笙送了幾十個人過來,說是網羅的各路好手,到了白州負責保護文笙,傳遞消息,若是有需要花用的地方也盡管開口。
文笙會意,請紀南棠代為安排了這些人。
白州軍情如火,也不用等黃道吉日了。建昭帝四月二十五日下的圣旨,文笙等人跟著大軍二十七日一早便離開奉京。
這是第二次往兩軍陣前派援兵,大皇子楊昊御代建昭帝為眾人送行。
因為沒有皇命,出京路上文武百官來送的不多,只有奉京城的數萬百姓聞風而動,很多人在路邊燒香磕頭,乞求紀將軍此去旗開得勝,早早將窮兇極惡的敵人趕回海里去。
文笙身著男裝,騎在馬上,一手抱著琴,和玄音閣的樂師們夾雜在隊伍中。
看到這一幕,她暗自嘆了口氣。
這個腐朽的皇朝,不知還要叫百姓們跟著吃多少苦。
這一路見過這么多生死離亂,何時才是盡頭?
鐘天政一身玄衣已經到了她前面,在馬上扭頭回望。文笙一夾馬腹,趕了上去。
隊伍出了奉京城東門,送行的人先后回去,往東十余里,路邊有處白石砌成的長亭。
長亭外柳樹旁系著匹高頭大馬,旁邊有侍從守著,亭子里坐了一個身著錦衣的年輕人,旁邊站了個胖嘟嘟的孩童。
那年輕人見大軍過來,撥動身前古琴。
琴聲清越蒼涼,其中有龍吟鳳鳴之聲,有清風拂過長亭,托著這琴聲飛向蜿蜒長隊。
離遠文笙就聽出有異,有熟人趕來送行了。
譚瑤華出發晚了一步,此時還在京中,特意趕在今天,在大軍的必經之路,為眾人送行。
送的是誰,是玄音閣的五十名樂師,也或者是鐘天政,是華飛舟,是她。
文笙催馬,沖他揮手示意,而后越過長亭,隨著隊伍漸漸走遠。
琴聲由清晰至不可聞,到最后消散在初升的朝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