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衡緊隨其后,跟了出來。
王十三回頭看到,一股邪火直接竄起,壓都壓不住,回頭沖他發作道:“滾滾滾!再跟著老子,別怪我當真翻臉,大過年的叫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狄秋衡看出王十三已經惱羞成怒,跟還是不跟,他猶豫了一下,聽著身后書房里江審言道:“秋衡,你回來吧。”
且不說狄秋衡如釋重負,單說王十三。
他只是看著文笙清亮的眼神就忍不住發慌,拉著她一路疾走,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江審言目的不是叫他們成親,是想讓他散功啊。別看他現在刀槍不入,刀山火海都不怕,好似無所不能,可一旦開了葷,就跟話本里頭的精怪被收走了妖丹一樣,立刻打回原形。
可是他又不想放開文笙。
這一路患難與共,文笙實在是太好了,哪哪兒都好,對他也好,來南崇的這段時間他就像是做夢一樣,興興頭頭栽進去,直到《明日真經》那碼事像一盆冰水,迎頭澆下。
叫文笙跟著他,然后一輩子守活寡?
他還真沒有那么大的臉。
原本想著拖一天算一天,或許時間長了總有辦法解決,可現在江審言突然把這成親的事擺到他們面前,叫他怎么說?
王十三的糾結都擺在臉上,面皮皺得像個苦瓜。
文笙被他拉得一溜小跑,不時端詳他,忍不住道:“你想去哪里。咱們慢慢去就是了,有什么為難的,你也可以慢慢說,這么慌里慌張。叫人看了像什么樣。”
王十三一下子頓住,他不知道現在該去哪里。
算了,難得狄秋衡沒跟來,不如出了江府。去街上隨便逛逛。
文笙也不催他。
十三心里有事,她早就發覺了。
打從那天他獨自去暖房里偷聽,回來之后就心事重重的,行事也不像之前那么張揚,在自己面前變得畏首畏尾,偏還瞞著自己,強顏歡笑,文笙都看在眼里。只是沒有拆穿他罷了。
兩個人出了江府。
今天是大年初一,大街上不時有頭扎紅繩的頑童嬉鬧著跑過,相互投擲鞭炮,或是上來問個好討糖吃。
行人不管認不認識,多相互打躬作揖,道聲“過年好”。
更有車馬往來匆匆,那是大戶人家的管事仆從帶著主人名帖。去朋友親故門上投賀拜年。
王十三表面上左顧右盼,溜溜達達,心里卻絞盡腦汁地想著說辭。
不知不覺,兩人轉到了三泰街尾鐘鼓樓附近,文笙道:“我累了,找個地方歇歇腳吧。”
王十三心里一緊,知道她這是要聽自己說實話了。
他賠笑道:“前面不遠就是吳家的上露園,聽說今天里邊有角抵戲,全城百姓都隨便進園子去看,咱們也去。坐下來瞧瞧熱鬧好不好?”
文笙笑笑:“你想去看?”
王十三遲疑了一下:“也不是很想。”
他現在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窘迫,哪有心情湊熱鬧。
文笙笑道:“我也不想,那不如換個安靜的地方,上露園既是嘉通名園。里面景致必定要勝過你舅舅家的后院,咱們不進去。只在附近居高臨下遠眺一下吧。”
若按文笙所說,沒有比鐘鼓樓最高處再合適的地方了。
嘉通的鐘鼓樓是個三層樓,銅鐘和大鼓都在二樓,由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兵守著。
三樓本是擺放刻漏的地方,后來守樓的兵卒覺著上下樓不方便,就把整套刻漏搬到了下面,最頂上一層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等閑不會有人上來。
王十三帶著文笙悄無聲息自東北角的木頭樓梯上了樓。
樓上扔了些破桌子爛凳子,還有露出棉絮的墊子,目之所見,到處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文笙打開窗子透氣,和王十三將靠窗附近簡單拾掇了一下。
王十三搬過一張桌子來,擦拭干凈,文笙若是坐在桌沿上,透過窗戶,正可以將上露園里頭一片梅林盡收眼底。
催發寒梢凍蕊,竟成枝頭嬌艷,看滿園粉紅雪白爭相開放,鼻端似能聞到那淡淡的幽香。
文笙贊嘆:“真美,怪不得要叫上露園。要是再飄上一點雪,共一兩知己在此處圍爐詩酒,人生夫復何求。”
王十三站在她身后,探頭瞧了瞧,笑道:“還是你會挑地方。那幾個老兵整天守著這鐘鼓樓,也不知道上來瞧瞧。”
聽文笙這么說,王十三心里頭不覺好受了些。
顧文笙和別的女子確實不大一樣。
名利錢財這些,她統統不看中,甚至奉京當日那么多權貴,她也沒有想著給自己找個門當戶對的夫婿。
說不定也不介意他被《明日真經》束縛住,不能那個啥。
不能那個啥就不能有孩子。
王十三抱著腦袋想撞墻,奶奶的,就算她全都不在意,可是老子急呀。
他這里胡思亂想,文笙眼望窗外美景,突然開口道:“十三,你不是說有事要和我商量?”
“啊?”王十三回神,才想起來他是以商量事情為由,將文笙拉出了江審言的書房。
“他說要是咱們成親,他就幫著救云鷺。……你怎么想?”他心念電轉,決定先探探文笙的口風。
別到現在了,他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要是那樣,人家根本不想嫁他,他卻冒冒失失說出自己的苦衷,可有多么丟臉。
文笙瞥了他一眼,笑笑:“好,那我先說。”
王十三緊張地大氣也不敢透,聽著她道:“云大哥落在敵人手里,需得趕緊救出來。若是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再沒有旁的辦法,那我同意。”
王十三聞言,心里好生不是滋味。
文笙這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說。但有一線希望,她便不愿嫁給自己。
她待自己那么好,還說什么同生共死,難道都是他自作多情。會錯了意?
文笙不聞王十三作聲,仿佛不知道他心里激起了驚濤駭浪,伸出纖纖素手,握住了王十三的手。
王十三傻傻任她握著。
文笙繼續道:“十三,我更希望來日我們的婚事可以不受任何人,任何事干擾,只是出于最單純的相互喜歡,想要一起生活。白頭偕老,同生共死……就我私心來講,不到萬不得已,哪怕是為了救人,也不情愿在受脅迫的情況下,拿終身大事做交易。”
王十三心頭大震,伸出臂膀抱住了她:“……我就是喜歡你。離不開你。”
文笙笑了,放松背脊,靠在他堅實的懷里。
“好,我知道了。我也喜歡你。”
王十三得她親口承認,還未還得及心花怒放,聽她道:“前兩條說完了,我們再來說說這第三點……”
王十三:“……”為什么還有第三點?
“你舅舅的這個條件好生古怪,我們成不成親,對他而言有什么不同?他先拿了你父親和叔父的卷宗給咱們看,難道說你成親了就會有什么把柄攥在他手上。讓他篤定你不會走你父親的老路?十三。你就沒有什么要和我解釋的么?”
王十三暗暗發毛,他擔心自己再不從實招開,文笙會一路由蛛絲馬跡分析出真相來。
“呃,你別生氣。我不是有意瞞著你,實在是不知道怎么開口。”
王十三一咬牙。一閉眼,心說老子豁出去了。
“那《明日真經》有個很大的麻煩,你可知我爹當日是怎么死的?”說自己不好說,拿親爹陸鴻大出來舉例子吧。
文笙一聽關系到《明日真經》,心中登時便是一凜。
十三原本不想練《明日真經》,直到決定要行刺吳豐,沒有別的辦法才冒險一試,練了之后雖然進展神速,卻常常覺著燥熱,后來他雖然閉口不提,文笙也能看出端倪來。
因為這個,她老覺著是個隱患,都快成一塊心病了,沒想到怕什么來什么,還真是來麻煩了。
王十三覺著文笙抓著他的手攸地一緊,心中頓覺熨帖多了。
文笙親口說了,她喜歡他,她還這樣擔心著他。
這么一想,不能做真夫妻好像也沒什么了不起,兩個人一起,總能想到辦法解決。
“那天我去暖房里偷聽,才知道《明日真經》需得是那個童子功,怪不得宣同方他們幾個練不成,這里頭也沒什么奧妙,我二叔說只有陸家人能練,想是騙他們以掩人耳目。我爹成親之后,立刻宣布金盆洗手,帶著我娘藏了起來,其實是因為他那會兒已經散了功,隨便一個什么人就能置他于死地。”
雖然說得是陸鴻大,但其實王十三也知道,文笙聽在耳朵里,想的必定是自己。
他偷偷瞧文笙的臉色,好像先是大大松了口氣,跟著就變得要笑不笑的,什么意思嘛,你到是痛痛快快給個回話。
不管怎樣,文笙是放松多了,待他說完,竟是略帶著迷茫問:“十三,童子功是什么?成親之后就不再是童子功了么,為什么會散功?”
王十三張口結舌,暗忖:“不會吧,她連這都不知道?”
轉念再一想,還真是。文笙雖然老大不小了,可她離家早,父母不在身邊,像王昔、卞晴川這些人更不會教她,整天就是練琴,她也沒什么機會知道男女之事啊。
她多半以為,成親就是男女睡在一張床上,至多親個嘴兒。
哎呀,這可怎么解釋。
王十三平時厚著臉皮嘴上百無禁忌,這會兒對著文笙卻抓耳撓腮,不知該怎么啟齒。
“噗嗤”,文笙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王十三瞪眼看她,文笙笑了好一陣才止住,忍俊道:“傻子。”
王十三這才反應過來,敢情文笙方才是在逗他。
還能不能好了,到這時候了,這小娘們兒竟還有心情與他開玩笑!王十三欲哭無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文笙扭頭,湊過去親了親他,唇觸到他面頰,忍不住又笑了。
“有完沒完?”王十三要毛了。
文笙親罷,笑了一笑:“那這件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王十三一聽這話,剛剛豎起的毛全都服帖了,這問題半個多月一直盤旋在他心頭,吃飯的時候在想,睡覺的時候也在想,他模糊有個想法,卻怕說出來叫文笙生氣。
“你看,我就是這么一副材料,這輩子再怎么努力,在旁人看來可能也是配不上你。唯一還能拿的出手的,就是這身武功了,所以我……不能散功,可讓我放你走,看你去嫁旁人,除非我死!”王十三覷著文笙臉色,小心翼翼地道。
他覺著但凡是個女的,聽到自己這么自私又蠻不講理地一番話,都會糊他一臉。
文笙坐直了身子,掙脫王十三的懷抱,拍拍身旁的位置,叫他來坐。
她有話要說。
“十三,你說的這些對也不對,不放我走是對的,至于配不配的,在我看來,你有很多長處,無需妄自菲薄。兩個人能相互心悅,就說明他們是半斤八兩,沒有誰吃虧一說。既然你練《明日真經》沒有性命之憂,那散不散功抉擇完全在你。你要留下武功來,我便陪著你想辦法,你若是改了主意,就算真的武功全失,那也沒什么,有我顧文笙一日,必能護你周全。”
文笙的傷經由燕白治了這么多日,雖然未能痊愈,但自覺好轉了不少,也有底氣說這樣的話,大不了真應了她之前的話,同生共死便是。
王十三心中百味雜陳,他雖然感動,卻不愿余生都靠女人來庇護。
“那個,辛辛苦苦練了二十年,我還是先留著吧,刀槍不入,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一旦說開了,他心里頓時就像去了塊大石,整個人都變得輕松起來。
“就是江審言一心想我散功,這事也做不了假,我一日不答應,他一日不會松口幫咱們。云鷺那里……”
文笙略一沉吟:“眼下他占著主動,自然是想將一切都控制在手里,他因你父親那事對你心有疑慮,咱們對他還是了解得太少了。不散功也好,省得完全被他拿捏。這樣,咱們也給他找點麻煩,叫他別這么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