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區,秘密倉庫內,日。四個月前。
“今天開始,由瘋丫頭為大家講量子力學。瘋丫頭?”
“不想講,講課無聊透了。而且他們笨,講了也聽不懂。”
瘋丫頭嘟著嘴,死皮賴臉地趴在課桌上。記憶里的那間集裝箱教室里總是有飽滿的陽光,像日系小清新風的色調下曝光拉滿,把瘋丫頭那張懶洋洋的臉照得溫暖發光。
此時老儒已經開始編排眾人進入大樓的第二階段——破解會社的數據庫。
“瘋丫頭。”
老儒嚴肅了起來,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行唄行唄~那我先說好,要是聽不懂可不怪我。”
她蠻不情愿地跳上講桌,用指甲撓了撓她的發根,不知從哪抽出一支粉色的電子筆來踮起腳尖在空氣里亂涂亂畫。
“我們小時候都看一個實驗,叫做雙縫干涉實驗。吶,就像這樣,用一束光打在紙的兩條平行的縫上,可以在后面的接收板上看到一排明暗相間的條紋,跟斑馬一樣……”
“哈?為什么?”
好不容易等瘋丫頭蓄好情緒,沒想到剛開始講就被拾二給打斷了。導演扶著額、老儒也直搖頭、黑天鵝不住地給她使眼色。
可是對拾二就得直說,她從來就看不懂眼色。
“啊哈不好意思,我沒上過學。”
“唉……”
講臺上那兩條馬尾辮頓時垂了下去,像枯噠噠的狗尾巴。
“水波看到過吧,我的辮子要沾到湖面,就會激起一圈圈的漣漪。要是我的兩條馬尾都栽進湖里,就會以這兩條辮子圓心激起左右兩堆起起伏伏的漣漪。而在這兩堆漣漪的交匯處,如果左邊漣漪正好在波峰、右邊漣漪正好在波谷,它們就會變回平靜;不過水波是動態的,有些地方波峰交匯,或者波谷交匯,它們就會變得更凸出或者更凹陷。所謂的波大概就是這樣一條會起伏的漣漪,而光是波的一種。有些地方的漣漪被抵消,變成了無色,有些地方被增強;變得更亮,就會生成明暗相間的條紋。”
瘋丫頭在空中描摹,很快就全息出了雙縫干涉實驗的圖像來。那并不是如同斑馬線般黑白分明,而是亮暗之間逐漸過渡的條紋。
說完,她抬頭看了眼拾二,拾二憋著嘴皺著眉,腦子里根本沒有水波的印象。
“要不然就別理解原理了吧。打個比方,走進食堂有兩扇并排的門,一群學生從這兩扇門擠了進來,而因為他們進門沒注意到旁邊那扇門進來的同學,就會不小心撞在一起。而這個明暗條紋就是他們之間相互撞在一起的證據。”
“嗯行,我聽著,你繼續講。”
拾二點點頭,反正沒提過一個懂字。
“后來我們知道,光它不但是一種波,而且還是一種粒子。于是我們就想,如果拿一個光子做雙縫干涉實驗的話,它會走哪個門呢?”
“我算是知道你為啥不想講了,”拾二摸摸鼻子,“這些科學家確實挺無聊的。你別說,還挺崇拜你竟然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學懂了。”
“過程是挺無聊,但它的詭異也引人著迷。——就比如就是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瘋丫頭滿意地笑了,她笑得很邪魅,像是看見獵物的一只腳踏進了她放好的捕獸夾。
“實驗發現,僅僅一個光子,依然發生了干涉現象。就是說——現在只有一個同學,而這個同學同時走了左右兩扇門,甚至在進入食堂之后還自己把自己給撞著了。而更有意思的是,當我們想確定這個同學到底走的是哪扇門的時候,突然干涉現象又消失了。這個如同幽靈般的同學突然間變回了正常,要么走左邊,要么走右邊,再也看不到他自己撞自己了。”
“發生了啥?”
“當我們不觀測的時候,光呈現了波的狀態,就像一朵漣漪同時經過了平行的兩個通道,變成了兩朵獨立的漣漪,這并不奇怪。而當我們想看它是如何經過通道時,光突然變成了粒子,粒子就像一顆石頭,而一顆石頭永遠只能走其中一條通道。”
“是因為測量的儀器影響了光子嗎?”
這話是詩人問的,拾二已經徹底溜號了,滿腦子都是自己把自己撞著了,自己拉著自己的領口破口大罵,恨不得跟自己干上一架。
“不錯不錯,愛因斯坦當年也跟你想得一樣。但可惜愛因斯坦錯了,重點不在于測量,而在于這里!”
瘋丫頭的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腦袋。
“意識。”
“只要觀測,不管你用任何手段都會改變它原有的性質。而駁倒愛因斯坦理論的方法也很簡單,只要證明光子的改變‘發生在探測之前’就好了。
“后來,實驗確實也證明了只要你想要觀測,光也會改變狀態。也就是說,即使它沒有經過你的探測器,你的觀測甚至還沒發生,這顆光子就已經預知你‘即將’看到它,于是選擇在出發的瞬間就坍縮,根本不會讓你看到它任何的二象性。”
瘋丫頭的笑容逐漸迷失,她已經按在了詩人的桌子上,那張扭曲的笑臉直逼上詩人。
“這跟我們要破譯的數據庫有什么關系?”
“嘿嘿問得好,因為會社的數據庫,便是絕不可能被破解的——第二代量子加密。”
量子加密四個字一出,突然彈出一個虛擬宇宙,整個房間以瘋丫頭為中心突然被銀河吞沒,整個教室仿佛置身銀河之中。
“第一代量子加密技術我們稱之為量子通信加密,用于確認通話是否被人監聽,因為只要有人監聽就會破壞量子態,密鑰也就對不上了,是能絕對確保不被監聽的方案。
“在量子計算機逐漸普及之后,有更多數據開始通過量子比特記錄,這里最關鍵的革命在于以前的量子計算需要在最后讓量子態坍縮,再依靠多次計算后坍縮的結果反推坍縮前的量子態。而第二代量子加密開始,計算者可以直接獲得未坍縮前的結果,這不但減少了無數次驗算導致的算力浪費,更重要的是這樣保存的數據變得無法被破解。
“而會社數據庫便是第二代量子加密。
“把所有的信息通過量子的狀態儲存,這樣的資料只在二象性同時存在時真實的。只要有人想破譯數據庫里的資料就必須觀測,而觀測就會毀掉數據。
“如果我們能無限次提取數據還好說,那同樣可以通過概率反算出坍縮前的量子,可惜的是我們只能提取一次就會破壞掉所有數據,而提取的這一次絕無可能倒推回量子的最初狀態。
“這就像那些古老的達·芬奇密碼鎖,如果不知道密碼,任何暴力破解都會讓里面的信紙徹底融化。不過,這比那些古老的鎖更極端,除非有三體人讓物理學不存在,否則沒有任何破解辦法。”
“會社不可能自己也無法查閱吧?我們可以通過這個辦法入手,我相信這把鎖總會有個‘鑰匙’。”
“嗯……這就又要解釋另外一個概念。我們需要測量數據庫里的量子不是因為我們不知道里面的數據是什么樣的,而是因為量子隨時在變化,而制作這份文件的人可以利用量子糾纏。
“他可以制造出兩個完全相反的量子,不論這兩個量子離得有多遠,它們永遠呈現相反的狀態。就像拾二在大樓里,我在家里,臨走之前我把我的馬尾辮剪下來送了一只給拾二。
“我看看剩下的馬尾發現是黑色的,就能確定拾二包里是藍色的馬尾辮——因為我只有這兩根辮子。而只要我提前知道辮子的顏色,我就有辦法不通過測量知道拾二那邊小球的顏色。如果其他人想知道的話,他必須看這個辮子,而‘看’這個動作,就能讓兩根辮子不再有任何聯系。”
不管她舉的例子恰不恰當,總歸是跟她那兩條馬尾辮給杠上了。
“直接拿到會社手里的量子密鑰自然有辦法,但費那個勁的話,還是效仿某些游戲把會社總部給炸了更簡單些。藝術,就是爆炸~~boomboom,boom!”
說到這兒,瘋丫頭已經腦補扛著核彈開始炸會社總部了。
“嗯……要不我們講點實在的?”拾二左右張望著,尋求著跟她相同的目光。“我反正聽出來了,要破解會社的這個數據庫是不可能,打算在會社手里搶到鑰匙也是不可能的。那我們咋辦,這不是全是死路?”
瘋丫頭從桌子底下拖出一個行李箱拍在地上。她的大動靜后,整個房間再次從星辰大海回到了那個有些狹窄的集裝箱中。那個行李箱伸出幾只機械腳爬到人群中間的過道,如同紅警里的基地車啪啪變形,隨著變化它的體形開始不斷擴大,擠壓著這狹小空間里眾人和桌椅紛紛向后抵去。終于,變成了一個夸張的巨型電腦。
“蕪湖~這東西叫死信箱,氣派吧~~”
“這體型——確實是氣派,名字不怎么吉利,要是叫功德箱我應該興趣大些。”拾二說。
“吶~他取的。”
瘋丫頭指向導演。
“回到正題吧,拾二,你不是問如何破解數據庫嗎?”
這下,換到導演來解答了。
“這個圓,是世界上所有的問題。”
導演在空中畫出一個大圓。
“這個圓,是數學涉及的問題。”
大圓里,導演套了一個小圓。
“而我們現在面對的問題,在這里。”
最后,導演畫了一個指尖大小的小小圓,這個小圓的一半在數學里,另一半卻在數學之外。
“科學的底層是數學,而破解量子加密并不完全是一個數學問題,只有數學問題我們才懂得如何解決。要是在一百年前,這是一道無解的題。但現在不一樣了,因為出現了子腦空間。”
導演與瘋丫頭對視了一眼。
“子腦空間本來只是一套虛擬現實技術,可是不巧的是它打開了意識的大門,我們發現了科學以外另一種探索世界和解決問題的方法。”他的食指抵上太陽穴,“——靠我們意識。”
“又是意識?”
“對,意識。”
導演點點頭,話題再次回到了主題上。
“瘋丫頭講過了,人的意識改變了量子的狀態,在量子力學上我們第一次發現人的意識竟然可以改變世界。——雖然只是改變了一顆微不足道粒子的狀態,但這足以把‘意識’剝離于科學之外。但也因為意識看不到摸不著,也就限制了定性定量的研究手段,正巧子腦空間誕生了。它無心把意識轉化成了無數的圖像,而這些圖像讓我們與意識建立起了足以閱讀的聯系。
“而這臺死信箱,就是閱讀意識的載體。”
“首先是數學層面的解法,我們要去探測數據庫。不過不是去觀測每個量子,而是去感知每個量子的波函數,由于沒有直接觀測量子,我們就不會改變量子的狀態。但是量子的不確定性是它的固有屬性,波函數能得到的信息非常有限。在這個基礎上,我們需要尋求意識層面的解法!”
瘋丫頭拍了拍那個巨大的“死信箱”。
“我的瘋丫頭知識小課堂剛才講了,意識會改變量子的狀態。那么很容易,‘只要我們意識不到自己觀測了量子的狀態’那不就得了~”
“啥啥啥?”
“我做夢夢到了數據庫的破解秘鑰,那你說這能算是你‘觀測’到了嗎?”
“……我倒是夢到過彩票號碼。”
拾二別的興趣不好說,插嘴肯定是頭等愛好。
“這個死信箱,會把感知到的波函數變成一道道稀奇古怪的謎題,相當于是把答案編碼成了另一種意識聽得懂的語言。而你進入夢里之后便可以去破解這些謎題,等這些謎題都破解完了,密碼也就出來了。
“最妙的是,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你的反意識里,于是,我們繞過了意識獲得了密碼,絕不會改變量子的狀態。”
“也就是說,如果要獲得密碼的話,我們必須進這個機器里做夢?”
“對,‘進去做夢’我們稱之為撥打反意識熱線。反意識就像海洋,在夢境里隨意漂流很快就會迷失方向,我們需要一個‘舵手’控制方向,這個舵手只能是瘋丫頭,而另外的人,要盡可能多地‘進去睡覺’。只要人手夠多、時間夠長,我們就一定能把答案‘夢’出來。”
……
很快,就結束了一整天的課程。等到課程結束之后,大家逐漸散去回到了自己的住宿中,只有導演依然還在教室里看著他在空中畫的那幾個圓。
最大的圓,代表著所有的問題;稍小的圓,代表著數學相關的問題;而最后那個與數學問題相交的小小圓,代表著他們所遇到的問題。
“為什么不告訴他們實話呢?”
突然,瘋丫頭的聲音在集裝箱中傳出。導演抬頭望去,集裝箱的天窗上,那個小蘿莉翻身而下,亮面的小皮鞋啪啪著地。
“哥德爾不完備定理。你的圓,并沒有畫完。”
她走上前,隨手在代表“數學問題”的圓中,又畫了兩個更小的圓,這三個圓像俄羅斯套娃般環環相包。
“在數學問題里,可以判定是否有解的只占很小一部分;而在能判定的問題里,幾乎都是明確無解的問題,能得出確切答案的少到屈指可數。
“而現在,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要做的事在哪個小圓里。它或許本就無解,或許根本判斷不了是否有解。就像拾二說的那樣,我們做了一個彩票夢,我們以為夢里的數字會和彩票相符,但只是我們一廂情愿而已,我從沒證實過它是真的。”
她的睫毛在夕陽的光暈里透著褐色的亮光,導演欣賞著她的睫毛,看著空氣里無數飄飛的灰塵。他毅然如以往一樣平靜沉默,毅然如往常一樣深邃。
“如果這道題本就無解的話,我們沒有活下來的機會了。”瘋丫頭說。
他繼續瘋丫頭,像父親看著不經人事的女兒。他一時想說很多話,想講很多道理,但話到嘴邊,還是什么都沒解釋。
“我只需要所有人進去,而不是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