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信箱,紅源會社備用數據庫,日。第三天。
一段段轟隆隆的響聲有規律地駛過又隆隆隆地遠去,意識里的車廂越來越清晰,好像是哪個傍晚放學的路上坐著列車不知不覺睡過了站,惺忪中有種陌生的感覺。
“你醒啦?”
昕揉了揉眼睛,剛才不知倒在拾二的肩膀上睡了多久,脖子的肌肉酸酸的,像被吊著勒斷過一樣。她揉著脖子,頸上一圈皮膚挨著手指火辣辣地疼。
“我這是死還是沒死?”
“你試試,看看自己能不能飄起來?”拾二問。
昕搖搖頭。
“那不就得了。”
這倒也不一定,興許只是沒死透,要是她們都死了到了陰曹地府,指不定還是受重力約束沒法飄。
她剛醒,頭發睡得亂糟糟的,嘟著嘴朝劉海吹了口氣,睫毛上的發絲吹開,露出粉色的眼睛來。
拾二盯著昕脖子上那圈紅紅的印子。
“疼不疼。”
“是有點疼。”昕說。
“那我們就記住了,以后要保護好自己,不能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給嘎了,知道了嗎?”
“教小孩子呢,明明就是你先不顧生死要解謎,”昕皺著眉頭戳了戳拾二。“而且你說的這里死了也沒生命危險的。”
昕檢查過獅子的尸體,獅子的脖子上有勒痕,但死于中毒。她其實不太確定吊上去之后會不會通關或者會不會死,但那時時間緊迫,已經來不及讓她多想了。
拾二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昕。
“你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么嗎?”
“不善良了?”
“善良那是優點,缺點是善良里透著一種清澈的愚蠢,有一種腦干缺失的美。上次把自己關倉庫里跟人間兵器吹胡子瞪眼,這次直接把自己吊死,你能活到這么大還真不容易。——哎喲,”
昕氣勢不足嘴又沒拾二碎,一氣之下朝著拾二就踩了一腳。
“那我們商量好,以后慷慨赴死這種事上咱們就別卷了,首先保護好自己,好嗎?”
她假裝摸昕的頭,趁機呼啦呼啦把她的頭發給弄亂,惹得昕吃了一嘴的頭發。
“煩死了。”
“哈哈,這是算報你踩我那腳的仇,你不能再打我了。”
“幼稚。”昕還嘟著嘴,重新把頭發理到耳后。“后來發生了什么啊?”
“解謎成功之后就突然就聯系不到你,當時我就知道你可能出事了。還好后面的解謎都不難,我很快就到了你的這節車廂。”
拾二指了指頭頂上那根擰斷的通信線,銅芯被拉出絕緣層老長,外被斷口處因撕裂而撐得發白。
“多虧你長得胖,把這根線給拽斷了。不然的話你可就真成鬼了,還是個討厭鬼。”
“我哪有胖!”
“但你個子也不高呀,你不胖那繩子怎么斷的?”
“你才是討厭鬼,不跟你說了。那現在呢,我們已經失敗了嗎?”
她看著頭頂的時鐘,時鐘停在了羅馬數字III處,那急促聒噪的秒針也沒了聲響。
“這倒沒有,但比失敗還糟。”拾二攤了攤手,“不知道你發現沒,你暈倒的時候在正數第三節車廂,但現在不論前面還是后面,這趟火車都看不到頭。”
“誒?”
昕打開一扇扇車門。像俄羅斯套娃一般,車門背后還是車廂,無窮無盡的車廂,仿佛走到了兩面鏡子之間,鏡間的房間無數次投影重疊,無邊無際。
她坐回拾二旁邊,試著把頭探出窗戶。火車依然噗嗤噗嗤地開著,但這列火車變得好長好長,長到融入黑夜,長到沒有目不能及。
“可能是瘋丫頭那邊出了什么問題,倒計時停了、火車還變成了無限循環的樣子。除了自殺能試的我都試了,既解不出謎題,也出不去。”
“死了就能出去嗎?”
“原則上是,但我還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不知道老辦法管不管用。就打算等你醒了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我有點怕死,萬一死了也沒出去那就可怕了,能不死還是不死吧。”
拾二上手攔了攔,生怕一個想不開昕直接從窗臺跳了出去。
“嘿嘿。”
“干嘛,又在想什么主意?”
昕一臉壞笑的湊過來,露出奸計得逞的樣子。
“我們困在這里的話,現在是不是很有時間?”
“可以這么說,說不定能過一輩子。”拾二說。
“你能想的辦法都想了,現在你只有求我幫你對不對?”
“怎么,出場費打算提個價?”
昕一只腳跪在窗旁的椅子上正對著拾二,臉上寫滿了期待。
“上一關你答應了我要講你關于喜歡的小心思吧?”
“惦記著這事呢。”
“那當然,現在我是關鍵,不給我講我可不幫了。”
拾二撓了撓腦子,發根噌噌地冒冷汗,可低下眼看著那雙水汪汪的瞳仁,瞳仁里那如同晨曦般驕傲的粉色太過柔軟,讓她不舍拒絕。
“沒關系,我等你醞釀醞釀。”昕說。
“其實我大概……還是喜歡男生吧。”
她不知道為什么,說這話時感覺像是在拒絕另一個人的告白,忍不住瞥了一眼那雙讓她變得脆弱的眼睛。粉色的瞳孔里沒看到失落,卻倒映著她的心虛。對面一扇扇車窗和車窗外漆黑的夜景,像一條長長的膠帶,把她記憶里那些狹長的片段交織放映。
“我打架的招數最開始是我拳館師父教的,可是后來他死了,我也就沒地方呆了。那段時間我其實挺無家可歸的,搞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也搞不清楚為什么要活著,感覺就是個沒人要的游魂,沒有想法也沒有目的。
“然后我就去了粉紅幫,大姐把我安排去了一家酒吧做接待員。”
拾二看了一眼昕,昕太過一塵不染,她不知道該不該講這些。
“我第一次接待的是一個男生,那天姐妹借了我條亮片的吊帶裙子,涂的口紅特別粘牙。呃……我也忘了具體是怎么回事了,當時有些離譜,就我和他到了酒店,但我們沒做別的,在酒店里打了一架。”
拾二又瞥了一眼昕,補充道。
“不是比喻,是真打。”
水床被打破了,當時濕了一地。她倆互看著對方那張滑稽的臉都笑了,然后男生點起一根煙抽了口,又拿給她抽,那種燥熱吸入肺里,冥冥之中兩人產生了一種不可言喻的默契。
“不愧是你。”
昕用手撐著頭,一臉認真地回應著她。
“哪有,我像那么兇的人么?”
剛否認完,拾二的話又慫了,她確實有點兇。
“嗯…就我把他按在地上揍的時候……那男生突然笑了,笑得很開朗很陽光的那種。然后他突然說他叫小桀,是這里的不良人,這片區域的治安是他們在管。
“粉紅幫的工作不多,靠著幫襯治安錢能稍微多一點。他說我身手那么好,要不然加入他們,反正我也不是干別的的料。我想也是,然后他就帶我認識了老儒,老儒是個一百來歲的老大爺,但人特精神,九龍區和孔廟區的破事都歸他管……”
她本還打算講兩句,突然意識到自己偏題了,男生的模樣又重新浮現在腦海中。
“其實當時對這個男孩兒印象不算深,但他吧就是那種特別會撩的性格……哦對,跟你有點像。”
“啊?”
“——然后吧,又特別開朗,皮膚黑黑的,我這人吧沒啥愛好,就喜歡看那種棕色美好的肉體,就有點戳我的X癖。而且那時你懂的,青春期,最信任的人又剛死,流離失所什么的,簡直把debuff都疊滿了。”
昕冷不丁地突然被提起,但拾二又冷不丁地把故事繼續了下去。
“有一次出任務,我認出那個人是我師父的仇家,我不知道我師父是不是他殺的,但我所有的情緒都告訴我,他反正不是好人,殺了他,就給我師父報仇了。
“我一腳把他踹在椅子上,就這樣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臉上,打歪了他的鼻梁,打碎了他的眼窩,打掉了他的牙齒,鮮血濺得我滿臉都是,可正在我準備了結他生命的那一下,我聽到了一聲叫爸爸的聲音。”
拾二的眼眶有些紅,她盡量不去看昕。
“我轉過頭去看,是他只有幾歲的小女兒。”
回憶里那滿眼怒火的姑娘突然被一個稚嫩的聲音叫回了頭,鏡頭拉近,她的眼前是一個慌張怯弱的小女孩,小女孩瑟縮地抱著一只玩具熊,不敢上前,也不敢后退。
“臉往左轉,是滿臉猙獰的仇人;臉往右轉,是一雙無辜弱小的眼睛。那人本來已經奄奄一息了,但這時候他沖他女兒大罵,罵她女兒不聽話,叫他女兒滾出去。我知道他怕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幕被他女兒看見,但他更怕我把他女兒也殺了,所以他要逼他女兒走。而正在我猶豫的此刻,小桀抱住我把我拖開了。”
她記得那張滿臉是血的臉抱著他女兒匆忙逃走的臉,她記得他女兒那張滿臉憎惡怨恨的臉。曾幾何時,那個小女孩正是她自己,滿臉污血的從家人的尸堆里爬出來。
拾二把腿伸直,揚起頭,突然聊起了一部電影來。
“導演閑的時候給我看過一部電影,叫蝙蝠俠大戰超人。那個故事挺扯的,蝙蝠俠都要把超人干掉了,然后超人大喊一聲自己媽媽的名字,你猜怎么?結果他倆媽重名,然后一下蝙蝠俠和超人就重歸于好共同抗敵了。要是天下所有的媽都叫一個名那豈不是世界就太平了。
“大家都沒看懂,但出乎意料地我看懂了。因為超人喊出自己母親名字的那個時候,蝙蝠俠突然明白了他正要殺掉的不是一只怪物,而是一個有感情的人。讓他放棄的,是他在超人眼里看到的人性。就像當小女孩喊出爸爸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我差點殺了一個人。
“我不是為了他,我是為了自己。如果他死了,我也就回不來了。”
“所以你才會特別在乎活著…”
拾二點點頭。
“我和那些壞人沒有什么區別的,我偷東西、搶劫、綁架人質,也靠出賣自己掙錢,為了錢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如果硬要加一個區別,我希望就只是不殺人而已,沒什么別的意義,就是在做錯事的時候能告訴自己一句我還沒有壞透。”
或者說,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去思考死亡的意義。不過,這只是一個小插曲而已,故事依然在繼續。
“那天我就像丟了魂一樣,回到休息室之后我一陣后怕,突然覺得原來經受了這么多自己一點都沒有長大,原來那時的我還是這么脆弱,我哭了。就在這個時候,小桀坐在我身邊,他挑起我的臉,把我按在墻上,
“然后吧唧……”
拾二兩手那么一拍,做出一個擺爛的姿勢。
“噫~”
昕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那時,他倆竟然親上了。
“嗯對,然后我就腦子一熱…完蛋了。最可怕的是什么,最可怕的是整件事就這么結束了,沒有后續。然后我們繼續各干各的事,不過大部分時間是我們倆一起執行任務。
“結果有一次吧,老儒給我安排了個私活,也不久,大概就外出了兩周。那時候老儒那里正好來了個新姑娘。那姑娘叫蹦蹦,平時就穿著個白背心,肌肉扎實胸又挺,還會玩滑板,就那種很hiphop的感覺。說實話我看著都覺得酷爆了。
“等我回來,結果他倆就好上了。”
說到這里,拾二打了個哈哈,莫名其妙被偷了家,難免有些尷尬。
她至今也不知道小桀為什么會突然吻她,或許是她湛藍色的眸子如水晶般破碎得太美,或許是平時大大咧咧慣了反而脆弱得太過柔軟,又或許只是一個下意識的憐憫,但那個吻卻恰如其分地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銜走了她的心,害的她魂不守舍了好一陣子。
“抱抱拾二。”
“就那時我突然又懂了,你說吧,我跟小桀搭檔的時間也不算短,中間也發生了很多事,雖然也有點親昵,其實沒真在一起過。但我就離開了那么一會他就跟更酷的姑娘好上了,雖然想著蠻難過的,但本質來講我們之間就是差點吧。”
“拾二,我發現你個問題。”昕說。
“說唄。”
“你的感情都是不懂去拒絕,卻又不會去回應,總是在身邊空著一個位置卻又不去挑明讓誰來填補。那不就是不清不楚,無疾而終么。”
“嗯……難得聽你總結得這么到位,”拾二點點頭,“那我得改改。”
“后來呢,后來怎么辦?”
拾二長吐了口氣,有些故作輕松。
“后來我跟老儒商量,不去出任務了,還是好好管粉紅幫的地盤,然后當了酒吧街的打手,認識了小紫、黑天鵝什么什么的,逐漸安頓了下來。然后就是小紫心臟受傷,安寧的日子一下就過不下去了,我跑大樓里來偷心臟,就這么回事~”
昕又湊了過來,湊得很近。每次這樣拾二都總覺得昕要親她,但每次都只是跟她聊聊天而已,那種到嘴的櫻桃撓得她心癢,想躲又不愿躲的沖動惹得她心臟咚咚直跳。
“那你還會想那個小桀嗎?”
“會想到。其實后來也仔細想過,也不算喜歡他吧。只是畢竟被偷了吻,心里總有個坎一直沒過去。”她偷看了一眼昕的唇,“明明日子過得挺充實的,但一頓瞎想的話心里還是會空落落的,像缺了什么東西一樣。”
臥槽!
她心里暗罵一聲。或許是昕總是喜歡跟人靠那么近,反而讓她放松了警覺。
當昕柔軟的嘴咬上拾二的唇時,那種怯場的羞紅從拾二的耳根一直紅遍了她整個臉頰。對方潮濕的呼吸撲在臉上,帶著好聞的香味像熟透的蘋果讓人忍不住吮吸咬下。她本想佯裝鎮定,但漫山熟透的紅葉已經剝開了她的心思,把她的柔軟與癡迷暴露。
小巧的嘴唇輕輕離開,帶著一絲逞能的壞笑。
“哼,你也別想多,我就是想安慰安慰你。這樣的話,你是不是就不會再想他了。”
她的舌頭舔了舔,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感覺好像看見遍野結滿了橘子,那種橙紅色的味道揮散不去。她明白,自己被這小妮子給拿捏了。
“好家伙,你也太會了吧。簡直不枉小綠茶這個綽號。”
昕跳起身,漫不經心地朝前面走去。
“走啦走啦,聊夠了就該做正事了。反正你也說了,要是我們過不了的話這些也就全忘了。到時候你可記不起發生了什么~”
“也是,”
拾二聳聳肩,起身跟了上去,
“不過,我舍不得失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