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

第35章 笨牛

“我每月要一兩銀子的工錢,還要這個鋪子一成的干股。”

木喬站在一旁,聽著來應征銀樓大師傅的男子跟甘成開出這樣的條件,并不感到意外。

甘成瞧著眼前這位雖很精干,卻略顯瘦小的男子,有些狐疑的皺起了眉。但瞧他神情倨傲,恐怕是有些真本事的,禮貌的先奉上一杯香茶,請人坐下才道,“俞師傅,這個工錢好商量,只這干股卻不容易。這個店雖改了名,卻也不是我們一家的。”

“我知道,還有佟家的份子在里頭,但你們仍是大頭,對么?”俞丙坤徑直打斷了甘成的話,顯然是有備而來。

“甘管家,我也不瞞你。我原本是岑記銀樓老東家的大徒弟,后來與師傅有了些嫌隙,就出去單干了。至于原因,我也不方便多說,你可以找人打聽打聽。今日但凡岑家還有一人在此,我是決不會踏進此間半步。可現在連銀樓招牌都換了,我倒是想進來謀一份差使。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我當年既從這里離開,當然也想從這里再站起來。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這里有我打的一枝銀釵,您可以仔細看看。若是這朱橋鎮還能有人打得比我更好,那是我技不如人,不敢多說什么。若是承蒙新東家還看得上眼,就請給我這個機會。我三日后,再來等你們回話。”

他施了一禮,告退而去。

木喬上前,細看他留下的銀釵,不由心頭一震,大師兄的手藝,果真是越來越好了。

等晚上回家的時候,甘成已經基本打聽到了俞丙坤的底細,跟阮玉竹細述。

此人當真是岑記銀樓的大弟子,一直當半子養著。岑家老爹岑祥只有一個獨女,自小嬌養非常,街坊四鄰都以為這個大弟子日后定是要娶岑家的女兒,繼承岑家衣缽,就連俞丙坤自己也一直這么認為。

可誰曾想,冷不丁橫空來了佟氏一家人,家主佟福順原也是名銀匠,卻只因打壞了原籍一個大戶人家的首飾,賠光了家產也不夠,給人攆出原籍,流落異鄉。到朱橋鎮的時候,一家子弄得跟叫花子一般,幾乎性命不保。

都是同行,見他們遭此厄難,岑祥未免生了惻隱之心,便把他們一家人收留下來,請醫延治。待病好后,佟家無處可去,見岑家仁厚,便以幫工為由,留在了本地。

后來岑家見佟家小兒子佟正恩生聰明伶俐,又白白凈凈,一表人才,年紀不大就考到了童生的資格,和自家女兒年紀也相近,未免就動了心。

岑家人丁單薄,又是商賈之家,難免受人歧視,若是能出個讀書人,日后不說面上有光,這一份家產也不怕人覬覦。于是思前想后,到底決定把女兒許配給佟正恩,全力供他讀書上進。

而俞丙坤落得人財兩空,自然咽不下這口氣,在小師妹的親事落定之后,就憤而出走了。

但他為人倒還懂得感恩,從不在朱橋鎮上招徠生意,只挑個貨架在鎮子周邊接活。因為手藝好,價格也公道,故此在這十里八鄉也有些小小名氣。

阮玉竹拈起那枝俞丙坤留下的銀釵,對著燈光細瞧。這是一只五福捧壽壓鬢簪,圖案本不算稀奇,但他卻不如尋常般,只用五只一模一樣的蝙蝠如團花般捧著個壽字了事,而是別出心裁的在一個壽字之中巧妙的點綴著五只大小形態不同的蝙蝠,構思巧妙不說,對制作工藝的難度也要求更高些。

阮玉竹也不是沒見過好東西的人,當下不覺贊道,“這樣的小東西,難為他打得這么精致,怪不得敢夸下海口,果真是有幾分本事的人。阿喬,你覺得如何?阿喬!”

木喬正在出神之際,給阮玉竹一連幾聲才喚醒,不免有些赧顏,“對不起,干娘,我走神了。”

“沒事。”阮玉竹寬和的一笑,“你覺得這位俞師傅的事怎么辦好呢?”

木喬定了定神,就事論事,“這位俞師傅的手藝是沒話說的,縱是要一成的干股也不算過分。若是這鋪子只我們一家,給他也無妨。只是現下這情形,倒是難辦。故此女兒在想,能否請甘叔去跟他再談一談,一成干股咱們是給不了,能不能按著做工的多少適當給些分紅?這個我們倒可以做得了主,也免得日后跟佟家人啰唣。”

阮玉竹也是這個意思,跟甘成交待,“那位俞師傅雖說是憋了一口氣,但他走街串巷的風吹日曬,想來也比坐店辛苦。況且他一人單打獨斗,本錢既不大,定也少做精致之物。天長日久,難免會荒廢了曾經學過的一身好手藝。你再去勸勸他,把干股的事解釋清楚,我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他若愿意,就過來詳談。若是實在不愿,那我們也沒法子。做生意講究個和氣生財,總要做得大家都開開心心才是。”

木喬深以為然。她之前在想著要請師傅回來坐鎮時,其實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位大師兄。但礙于情面,總覺得心里別別扭扭的。更覺俞丙坤心高氣傲,當年既然選擇出走,也未必愿意回來。可是今日他再找上門來,木喬卻覺得自己從前的想法有失偏頗。

她一直以為,自己從前選擇了佟正恩,不管對錯,總是她的自由。也曾經有好長一段時間,因為俞丙坤的出走而暗自生氣,覺得是他自作多情,過于小氣。可是換個角度,再聽甘成說起,外人的評論倒是同情大師兄的居多。

雖然岑家并沒有明言過要將女兒許配給他,但若是岑家早早的表明態度,而不是抱著騎驢找馬的心態,給了人希望,那俞丙坤后來也不至于傷心離去,聽說他這些年始終高不成低不就,孤身至今,想來也很是受了一番苦楚。

而在那些年中,木喬一直刻意避開大師兄的消息,就算是有時看出爹爹還惦記著這位大弟子,也故意岔開話題,讓爹爹想提都提不起來。

那時的她覺得,既然俞丙坤離開了岑家,就不再是岑家的人,跟她既無關系,也不值得關心。但此時再次聽旁人說起,心內卻是好生過意不去。

尤其是阮玉竹最后跟甘成所說的那番話,“人與人相識一場是緣份,更何況是這么多年的師徒?那俞師傅肯回來這鋪子,只怕也不是賭氣,而是想守著一點過去的東西,有個念想。你好生跟他談談,人心都是肉長的,咱們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他若是肯來,必然虧待不了他。”

木喬這么一聽,心中羞愧更甚。也許在爹爹心中,在死前都不能與這個大徒弟化解心結,也是他心中的一件憾事吧。

若是有機會,能重新再跟他共處,她倒是愿意再學著事事多體諒他人一些,彌補爹爹生前的遺憾。

“你怎么又走神了?”霍梓斐看著木喬把筆伸進硯臺里飽蘸濃墨,提起來卻半天不動,直等在紙上落下一滴大大的墨汁,才壞笑著問。

木喬頓時氣結,一張好端端的白紙就這么浪費了,就是寫得一字不錯,霍公亮肯定也會以卷面不潔為由讓她重寫一遍。

這每日說是抄寫一遍心經,不過兩百余字,但要抄寫得合乎規格,卻不是能輕松搞定的。

阮玉竹給她抄的范帖是那種橫平豎直的楷體,半點沒有偷懶的地方,稍一潦草那霍公亮的眉頭就皺得好象深不見底的溝壑,看得人就自覺罪孽深重。

木喬以前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坐不住的人,可是現在天天這么樣的寫大字,她真有些煩躁了。尤其是今日,還未動筆,就注定要重寫一遍,怎不叫人毛焦火辣?

“給我看看。”冷不丁的,旁邊有只手伸出,將木喬苦大仇深盯著的紙平平拖了過去。

仔細看看那團還未完全暈開的墨汁,霍梓文皺眉想想,就著手中略干的毛筆,蘸著那團墨汁,渲染開來,寥寥數筆,便勾畫出一只回眸休憩的臥牛。再在身下口邊添幾株青草,便儼然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園風光。

頗為自得的在心中點點頭,將這張圖紙還過去,“行了,寫吧。”

“我也要一個!”霍梓斐當即將手邊的稿紙歡呼雀躍的遞上去。

卻被他哥翻了個大大白眼,冷著臉堵回來,“本來就夠笨的,再學個牛脾氣,更沒得救了!”

木喬頓時窘了,想道謝的話也收了回去。他這是罵誰呢?

霍公亮本在一旁看書,聽到他們的動靜,掩卷過來一瞧,也呵呵笑了,“偷得浮生半日閑。不光是做人,做牛做馬也當如是啊。”

甘嬸子在旁邊聽得噗哧樂了,“那依老爺這么說,明天能放阿三他們一天假么?”

“那當然不行!”霍公亮立即板起了臉,一本正經的道,“學習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但甘嫂你明日想歇一日卻是使得,大不了我們喝一天的西北風,也還經得起。”

全家人都笑噴了。木喬也覺心情好了許多,霍公亮雖然在大節上嚴厲,但在這些小事上卻是最通融寬和之人。心情一好,再埋頭寫字,便覺輕松許多,很順利的就完成了一篇。

交霍公亮審核通過后,特意把這張畫了牛的圖收在自己字匣的最上面,看看心情就莫名大好。她已經想過彎來了,如果霍老四是笨牛,那霍老三又能聰明到哪兒去?笨牛的哥,同樣是一脈相傳!嘿嘿,傻小子罵了自己還不知道呢。

見那不茍言笑的小姑娘眼中不覺露出一抹笑意,那個始作俑者還不知人家心中所想,暗自得意,一頭牛就博人一笑,小丫頭就是好哄!

(咳咳,桂仁滴溜溜的滾回來碼字了。回家一趟真辛苦啊,又不是節假日,某些路線的火車票居然還各種不好買,折騰得人飄飄欲仙。此次回去看到幾年未見的父母,頓覺歲月無情。親們不管再忙,有空還是多在爹媽大人跟前晃晃吧。人年紀一大,所求無非就是子女安好,諸事平順而已。有時我們不經意的一點小小孝心,哪怕是一通電話,幾句安慰的話,便能讓他們溫暖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