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梓文在那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跪了一夜,次日清早就給送出家門了。
霍公亮夫婦為他準備出門之物也忙亂了一夜,木喬甚至都沒有機會去跟他私下道個謝字,就送他出了家門。
臨別之際,霍梓文刻意對她展露了個以示安心的笑容,讓木喬稍稍安了些心。只是心里主意打定,等過兩天有空,無論如何得去偷偷瞧他一回,表達一下內心的謝意。卻沒想到,自此一別,這一番再相見竟然會等待那么久的歲月。
送他去空谷道長那兒的當日,他就被帶走了。
老道長無牽無掛,說是年前無事,要帶他去采挖一些冬季才有的藥材,以備來年。于是很灑脫的就著送他來的行李,就走就走。
甘嬸哭著回來時反復念叨,“連個年也不讓人好生過,這就走了,往后還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相見!”
就連阮玉竹都紅了眼眶,霍公亮長久沉默著,不發一言。
家里短了一個人,驟然便冷清了許多,日子雖也如流水般過下去,但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每晚寫大字的時候,木喬都會習慣性的往旁邊那個空位看一眼。字匣里的心經一日厚過一日,帶著春的清爽,秋的沉醉,循環往復,幾起幾落間,不覺已是三年。
“干爹,我寫完了,請您過目。”木喬已經自查了一遍,確認沒什么問題,待筆墨稍干,雙手送到霍公亮的面前。
鬢邊又添了些銀絲的霍公亮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書卷,轉過身來。
深秋的夜,已經很有些寒涼。木喬在湖藍色家常舊衣之外,新罩了件杏紅底子鑲白毛邊的棉坎肩,雖也是舊物,那毛色料子都已發黃黑暗,但在燈光下卻不大顯,給人平添了幾分嬌俏和明艷。
頭上也早已不梳小女孩兒的雙丫髻了,而是挽了個半花髻后又歸攏于腦后,梳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
十一歲的女孩子,正如早春的杏花,初綻芬芳。
不經意間,霍公亮忽地驚覺家中的小丫頭已蛻去孩童的青澀,有了幾分少女娉婷曼妙的身姿,模樣也越發嬌俏可人,那一雙琉璃色的茶色雙眸卻越發沉靜端莊。
霍公亮不由感慨的一笑,“阿喬還真是長大了,夫人,這年坎肩好象還是你年輕時的衣物吧?她穿著竟也合適。”
“可不是?”阮玉竹停下針線,在一旁含笑望著木喬,如年華已逝的母親在青春正好的女兒身上追憶曾經的如花年華。
“我跟這丫頭說了讓她做幾件新衣,可她就是不肯。跟甘嫂一塊兒把家里的舊衣裳翻了出來,她自擇了幾件不說,還有些老爺您的舊衣,說要改改給阿四穿。阿四是男孩子無所謂,可她一個女孩兒家怎么能穿這些土氣的衣裳?可這丫頭還說我擱著東西不用,才是浪費呢!”
霍公亮捋須大笑,“我們家的小阿喬也長大了,學會過日子了。我來瞧瞧這字,嗯,確實不錯,有長進。行了,今天的功課就到這里吧。”
木喬沉穩的給他行了個禮,把字帖收起,過來輕聲細語的跟阮玉竹說話。
“干娘,冬至就快到了,周管事白天替二叔帶了個口信來,說是今年一家子都想回來拜祭一番。我算了算店里的帳,也差不多夠了,便想明日跟佟嬸子去商量商量,先結些賬出來。只恐她到時又來啰嗦,到時少不得還要請干娘出面轉圜才是。”
阮玉竹點了點頭,“這個無妨,你把賬理清楚了,就讓她來找我吧。你一個女孩兒家,也不好總跟她當面鑼對面鼓的談這些經濟之道。只是你這還了帳,只怕手頭就拮據了,往后的事情要怎么做,心里有譜嗎?”
“請干娘放心,從前那樣艱難都過來了,更何況現在是無債一身輕?縱有些難處,女兒也是不怕的。”
阮玉竹贊賞的拍拍她手,“你有這份志氣就好。今兒你也累了,先回房去歇著吧。晚上可不許再做針線活了,天冷,別再熬夜了。”
木喬應下,又給她和霍公亮行了禮,這才恭順的退了出去。
聽得腳步聲遠了,霍公亮才放下書卷微嘆,“她這些年也當真不易,受了那樣的苦楚竟然還能跟姓佟的那家人平安共處,這份定力當真是許多大人也要自嘆不如。”
佟李氏當年二上京城,剛過完年,卻帶著大兒子又折返回來了。據她自己說,是為了給老大成親,但到底是為了什么,但凡有些眼色的人心里都跟明鏡兒似的。
幸好她走前已經把朱橋鎮的房屋物件全都處置掉了,她也怕惹人閑話,在平江府另置了一套宅院。總算離得遠些,見面不便,若成天跟她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那霍公亮早就讓木喬把寶華閣給放棄了。
此事說來阮玉竹也很是憂心,“只怕這孩子什么都憋在心里頭,太苦了自己。對了老爺,那個佟正恩還那么官運亨通么?”
“可不是?”霍公亮說起此事就來氣。
當年木喬遭遇綁架不久,他就修書一封到京城詢問佟家底細。結果消息傳來時,把霍公亮氣得無語。
事實查明,那佟正恩原本家貧,是朱橋鎮岑姓商人家的贅婿,可中了榜眼之后,他剛剛入京的妻子一家四口便感染時疫,拖不上三五日,便悉數亡故了。
兩個月后,尚在熱孝之中的佟正恩迎娶了城陽王府青年新寡的郡主楊婉真,尚郡馬,爾后便授了六品戶部主事一職。
這個官兒雖不大,但戶部本是六部之首,掌管天下的稅賦金銀。而他所任的主事一職專司核查各地官員報上的稅賦,極有實權。
而上任之后,這位佟大人便靠著左右逢源的為官之道平步青云,三年之內連升三級,現在已經是從四品的戶部侍郎,聽聞極受皇上寵信。若非他年紀太輕,閱歷不足以服眾,甚至有意將他任命為有內相之實的翰林大學士了。
對于他的升遷,京城有些嘴毒之人有個很形象的笑話,就是“升官發財死老婆,這世上男人肖想的諸般好事全給他‘恰到好處’的趕上了。”
“老夫可真是不懂,象這種人怎么就能得到皇上的重用?且不看別的,光看他趁著岳父母和發妻尸骨未寒之際便另娶他人,根本就是無情無義之徒,哪里還值得提拔重用?”
“好了好了,老爺您就別生氣了。皇上又不是認得他才會這樣,在咱們離京之前,不就一味的好聽阿諛奉承之言,成日里想著長生不老?若非因此,老爺您又何必為了忠言直諫,而遭到罷黜?”既然話說到這里,阮玉竹壓低了聲音,悄聲問起一事,“上回盧大人來信說,三殿下在京中還一直記掛著你,想尋機會讓你官復原職。老爺,這趟渾水咱們還當真要去淌么?”
霍公亮嘆了口氣,“按理說,三殿下系由皇后嫡出,位份既尊,名聲又好,是現今諸位殿下之中最年長之人,理應由他繼承大統。只可惜咱們的皇上卻極是忌諱此事,多年來都不肯立儲。以至于皇位遲遲未決,幾位殿下也是蠢蠢欲動。
現在皇上身子日漸衰敗,三殿下惦記上我,無非是想著我那點小小名聲,和一幫子至交好友能助他一臂之力罷了。我雖不想在這個多事之秋涉足官場,但既然三殿下都說出這個話來了,他能放過我么?要說我們做臣子的,文死諫,武死戰亦屬本分。我只是擔心若是咱們真的又進到那個是非窩里,幾個孩子怎么辦?阿三阿四且不說了,單說阿喬,她這幾年好不容易才收斂了性子,沉靜下來,若是貿然去到京城,只怕她小孩兒家沉不住氣,又要掀起波瀾。”
夫妻倆猶自絮絮商量,木喬回到房中,展開前幾日從京城收到的書信,一字一句細加揣摩。
又升官了,還當真是好運氣啊!只有在無人的時候,木喬才會露出這種似譏似諷的表情。
佟正恩,你可千萬得把你的榮華富貴坐穩了,等我來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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