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八十一章 霏霏

第八十一章霏霏

小說:作者:驚年渡

東安縣的養濟院里,漸漸擁擠了人,幾乎人人都是滿身疲憊,這樣靜謐的小地方已經不再是以往雞犬相聞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病苦生亡的哀吟。死的人并不是瘟疫或者溫病,而是被大水泡爛了雙腳,傷口一直得不到救治,在高溫的氣候里終于成了致死的原因。

這樣的死法好像很有一點戲劇性,好像逃脫了洪水一瞬間的追命,逃脫了房屋垮塌被壓死的噩夢,逃脫了最有可能害人致死的疫癥,卻死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傷口上。這樣的傷口平日里都不值得一顧,只是如今卻不能不重視起來,醫士又重新調配了一些外用藥,只要在洪水中蹚過的,都要抹在足上。

一群人排隊等候領藥,張望過去,很長的隊伍沒有一個人爭搶甚至沒有一個人發聲,好像大抵都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這讓她忽然設想一個情境,如果她是他們其中的一個,也是家園被毀,流離失所,自己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想來也是這樣默默終日而不能發一言吧。巨大的災難讓人喪失了思考,好像對上天的安排也不拒絕地全然接受,因為當這個雙腳潰爛的人的尸體被抬出去,院子中的人也不過是抬頭望了望,然后就低下頭去繼續默默。告訴他們這個人是這樣的死法,而不是疫病,他們就全然相信也沒有一個人露出些微的質疑。

“嘶溜”一聲可疑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張低下頭去一看,是一個圓圓白白的小女孩正眼巴巴地望著她手中的糖蘸,露出渴望的神色來。

“來,乖囡,”張就把她抱到了膝上,這孩子不過三四歲模樣,還沒有大名,只有一個霏霏的小名兒,也是直沽人,是跟著父親逃出來的:“吃吧。”

糖蘸的提前出生原并不讓張覺得興奮,但是她如今卻覺得很是正確,因為這東西既能飽腹,又能貯存地下來,來東安她就搜羅了府里所有的糖蘸打包帶走了,如今吃上兩三塊,一天約莫就能飽了,萬幸她帶了不少。

看著霏霏小口小口地吞咽糖蘸,張又想起院子里還有三五個孩子也是這般年紀,只不過都是男孩子,就吩咐含冬也給他們送一點過去,又端過米湯來給她喂:“吃多了就黏住了你的牙了,要慢慢吃。”

霏霏就抬起頭來奶聲奶氣道:“我沒牙。”

“你怎么會沒牙,”張道:“張嘴我數數,你有十四顆小米粒牙呢。”

“奶奶說,”霏霏認真道:“我多吃一塊糕糕,就掉一顆牙,我的牙掉光啦。”

霏霏這么說,就讓張沉默了一會兒。她是知道霏霏家里是什么情況的,霏霏的父親原是直沽縣城做綢緞生意的,家里也算小富,不過經常奔忙。霏霏母親去世地早,就是霏霏的奶奶養她了,不過一場洪水下來,房屋被沖垮,房梁砸到了頭,她奶奶就一命嗚呼了,霏霏的父親收拾骸骨一路抱著她北上要去宛平,因為宛平有他開的另一家綢緞鋪。

霏霏一直是圓滾滾胖乎乎的,看得出她奶奶把她養得很好,雖然逃難路上三五天都沒怎么吃上什么東西,但是卻還是圓滾滾的,看不出有受苦的痕跡。

“手里面抓著什么,讓我看看。”張發現她的小手好像捏著東西,掰開一看果然攥著已經熱融在手里變成一坨沒有形狀的糖蘸:“這是準備要藏在被窩里偷吃啊?”

“不偷吃,”霏霏道:“帶給爹吃。”

“乖孩子,”張就道:“大人不吃甜食了,你給你爹爹,他也不會吃的。小孩愛吃的,等長大就不愛吃了。”

霏霏很聽勸,乖乖讓張把糖蘸取出來,然后洗干凈了手上的碎屑,自己抱著手臂玩了起來。張任她在屋子里玩耍,但是其實她并沒有跑跳起來,只是扭著扭著坐在門檻上然后嘟著嘴巴看天了。

小孩子應該有比大人更多的想法,看霏霏望天的樣子,張猜想過她可能會想這里的天空和直沽老家的有什么不同,或者在回味剛才吃過的糖蘸的新鮮味道。然而卻好似都不是這樣,霏霏的眼睛透露她正在思索一個對她來說很難解的問題,這個難題約莫是只有她自己想明白了才算數,別人此時說什么,其實都不能被她聽進去。

每個人的生命里,應當都有一個瞬間,會發現自己和以往的自己有或多或少的不同了,這和年紀沒有關系,即算是像這樣小小的孩童,似乎都發現了這樣的道理。

不一會兒霏霏的父親柳明騫就過來了,只站在門口不進來,看到霏霏就把她抱了起來:“娘娘,王妃娘娘找您。”

張就提起精神來,道:“我知道了,霏霏就放在我這里,你無須惦記。你既然讀書識字,還是勞煩幫著佐理庶務,畢竟眼看著人一天天多了。”

柳明騫也是通情達理的人,祖上也是一方官吏,不過國朝對待官吏并不優仁,這才棄筆從商的,這就讓他具備了文人的仁慈和商人的精明,讓他參與物資的清點和發放是一件很明智的事情。

張帶著賬簿去,果然王妃一見她就問物資的事情,道:“直沽那邊來信,催問糧食。”

“糧食不夠吃么,”張心下一沉,道:“父親去的時候已經帶了不少的糧食了。”

官倉的糧食第一時間就發放去直沽了,這一點倒是毫不拖沓,因為各地官府治下若是疾疫災荒卻不開糧倉賑濟的話,在此時是要被定下大罪的,北平布政使和燕王去直沽的時候就帶著官倉的糧食,數量也不是少數,此時居然告急,唯有一種可能就是把河工也算上了。

“信中說,”王妃道:“南運河有漲水倒灌的趨勢,北運河倒還穩定,就先把北運河的軍丁抽調到海河去了,民丁不如軍丁聽話,殿下的意思是把運河的民丁遣到東安來。”

“算起來至少也有兩三千人了,”張倒吸一口氣道:“不僅直沽,人來到東安,東安也會立馬缺糧食的。”

“心慌了?”王妃似乎微微笑起來。

“兒還真有一點,”張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眼見如今不過兩三百人,就忙得腳打屁股蛋,再來十倍的人數,更不知道是如何手忙腳亂了。”

“主要是糧食,有糧在手,心里才不會慌。”王妃道:“北平官倉還有十之五六的糧食,卻不可盡放了,運河要是一直不泛洪的話,糧食就能走水運送來,但是如今運河水勢不定,危險地很,能依靠的除了慶壽寺的募捐就是借貸糧商的糧食。想來囤積居奇的商人是有,但是居心叵測的商人卻鮮少,還是利字為先,這一點倒不怕,只要度過這場劫難,就是翻十倍的利,也不計較了。”

“母親,”張支吾了一會兒,道:“兒婦其實有一件事情私自做主了,沒有和您明言,就是這個糧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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