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七十八章 大局已定

靖難第七十八章大局已定

靈壁之戰的戰果傳到北平來,引得上下歡騰。府中其他人也許只是將之當成一場與以往一樣的大捷,但是也有人意識到,這一戰過后,似乎全然不同了。燕王掌握了戰爭主動權,雖然他在此之前,一直力求主動,但是在戰局上看,其實一直都是左奔右突,被動防御。

他們似乎意識到了這種不同尋常,但是很有意思的是,紀善所的師傅們,圍在高熾身邊的時候越多了,而高熾似乎越發寡言,張知道他在想什么,燕王在軍事行動上取得了勝利,而最終的結果就會導致政治形勢的巨變。這種巨變,道衍曾經說過,就叫“乾坤倒逆、君臣失禮”,高熾根本沒有想過靖難之戰的結局會是什么樣,而從現在開始,他不得不思考了。

在南方,燕王的軍隊繼續向南挺進,五月初七到達泗州。泗州在鳳陽府地界內,在府正東偏北二百一十里,是朱家的老家。燕王一進泗州境內,便百感交集。

他從就藩離開應天,就一直沒有再到泗州來,他站在洪澤湖畔胖,又想起了當年與眾兄弟一道在老家度過的歲月,想起了大家一起荷著鋤頭,跟老農一起下田種稻的情景,想起了在祖陵、皇陵中祭祖的情景,不由得涕下沾襟。

“橫罹殘禍,幾不得活,幸賴祖宗神靈庇佑,今日不孝子棣,得拜陵下。”燕王長跪于祖陵殿前,伏地而哭:“霜露久違,倍感蒼蒼。禍難未定,尚祈祖宗英靈終相庇佑,使不孝子棣綏定大難,扶持社稷。”

燕王拜畢,諸將一躍而上,也紛紛叩頭。燕王在陵前佇立良久才離去,出了殿門才發現,住在祖陵周圍的父老鄉親居然都來了,竟有數萬人之多。這時燕王的王號早被廢除,論身份,不過是庶人,然而這些人卻記得他龍子的身份,都向他恭敬地行禮。

幾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捧著一壇酒迎上來:“殿下遠來,能不嘗一嘗家鄉的濁酒嗎?”

見燕王端起酒碗,諸將紛紛勸阻道:“殿下,這酒——讓末將先嘗一嘗罷!”

燕王卻揮退了他們,“家鄉父老,難道會害我嗎?朱棣自起兵以來,問心無愧,天地神明并祖宗英靈,共鑒我心。”

他說著一口干掉了海碗里的濁酒,他知道這些人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害他——燕軍大兵壓境,泗州卻是一片和平景象,因為此地乃是祖陵所在,誰也不會在這里擅動刀兵,這里的百姓來見他,真說不上是歡迎他或擁戴他,更確切地說,他們不過作為第三者,坐山觀虎斗,反正禍亂不會加在他們身上,所以最后誰得了天下,都樂見其成而已。

燕王又賜給他們牛酒及鈔幣,并加以慰問,然后命人送他們離開。

祭拜過祖陵之中,燕王身上那種越來越強的迫切感讓他不論多少個夜晚都無眠,卻也神采奕奕。而跟隨燕王渡過淮河的諸將也越發奮勇,人人心中都有一種不能言說的興奮——這似乎是黑暗前的黎明,眾人卻已看到了希望。

向京師進軍的路線有三條,一是走鳳陽,二是走淮安,三是直趨揚州。有人主張先取鳳陽,切斷官軍援軍之路,發大兵進攻滁州、和州,集船渡江,再派一支軍隊,向西攻打廬州,奪取安慶,這樣便可控制長江天險。也有人說應先取淮安為根本,然后攻打高郵,直抵儀真、揚州,這樣可以放手渡江,無后顧之虞。

但這兩條路線都有困難,朝廷為堵截燕軍南下,已在鳳陽、淮安等地布置了重兵,大修戰守器械,甚至將城中寺廟拆毀,用其木材制造戰艦,并加緊操練,使樓櫓戈甲都合陣法。而鎮守淮安的是寧國駙馬都尉梅殷,于皇族是至親,燕王自然是想從淮安南下,只不過派人送信請求借路卻未果,被梅殷義正辭嚴地拒絕,他甚至命人將使者的耳鼻割掉,只留一張口為燕王講君臣大義。

那么燕軍南下,從泗州只有突破淮河直趨揚州一條路可取,事實證明上天留給燕王的選擇是對的,五月十九日,揚州生變,舉城投降,緊接著通州、泰州相繼歸降。二十日,燕軍西上六和,打敗駐守官軍。至此,江南的門戶已完全打開,燕軍加緊整備舟師以待渡江。

就在燕王駐軍江北諸縣,籌劃渡江的時候,他的營帳前,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燕王一見到她,不由得涕泗橫流,兩人相持慟哭,好長時間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全賴馬和、馬云幾個,將兩人扶上椅子,才悄然退下,下令眾軍官遠離燕王營帳。

“阿弟,”慶城郡主摸著燕王的臉,嚎啕道:“我快認不出你啦!我眼睛壞了,看人一重一重地,他們說你打了敗仗,被馬拖死了,我不知道這是假話,哭了一個月,眼睛就壞了!”

兩人自從洪武二十四年之后,就再未見過,再次相見的時候,他們都已顯得老了,特別是朱棣,幾年中風餐露宿,有時十幾天天身不解甲,臉上風霜勞碌,臉龐似乎瘦削了許多,然而這種輪廓卻更肖高皇帝了,這是慶城眼里的朱棣——而朱棣眼里的慶城,幾乎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婦人,根本不是他記憶中那個高高的個兒,烏黑的頭發從中間分開,紅潤的臉龐上嵌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坐在槐樹底下給他們兄弟剝核桃的模樣,哪怕是在懿文太子的靈前,他見到的都不是如此蒼老的慶城。

燕王不由得大慟,他將頭埋在慶城膝上,“弟不圖更有今日,能和大姐姐相見,真是有如來世!”

“皇考陵土未干,我兄弟相繼殘滅,”燕王就如同小時候,受了委屈找大姐姐哭訴一模一樣:“允炆的心,是石頭做的嗎?為何殘忍至此?他聽信奸臣的讒言,卻將至親之言,全然不顧!我對他傾吐肝心,恨不能嘔血而書,卻不得半分回應,如水潑石。我若不是被逼地一點余地都沒有了,不止于此!不至于,奮萬死,求一生!”

燕王說著嚎啕痛哭,他說的是實話不錯,是他最初的本心,他當年決意起兵的時候,想法就是不愿束手就擒,他就算是死于陣前,也好過死在高墻圈禁之內。只是天不絕人,他不僅打出了精兵十二萬,還打出了自己的地盤,甚至還能一鼓作氣,將軍隊殺進江北,完成對朝廷的反殺。

這時候燕王還是在奮萬死,求一生嗎?

慶城郡主不是干預政事之人,她自然只想著燕王如何煎熬逼迫,不由得又哭了一回。好不容易停住眼淚,燕王才問道:“大姐姐,你是如何到我這里來的?”

“是允炆讓我來的,”慶城沉浸在悲歡之中,總算想起了自己的正事,道:“他就算不遣我來,我也要來見你。”

慶城郡主如今在皇室之中,是輩分最大的了,親叔侄之間的糾紛現在要靠她來調解了。作為女人本不得參預國事,但此次燕兵南下,實是宗親之內自相殘殺,既是國事,又是家事。戰場上不得解決的問題,能否用骨肉親情感化呢?她渡過浩浩江水,登上北岸,只希望自己能勸和這叔侄倆,不要再傷骨肉之情了。

“此次前來,還受眾弟妹之托,”慶城拉住燕王的手,懇切道:“這三四年,年年大動兵馬,運糧的百姓、廝殺的軍士,死了這許多。都是一家人的事,卻連累他們不得好日子過……允炆跟我說了,你軍馬不要過江,他許你長江以北,自建旌節,劃了半壁江山與你,你就、就回去算了,不然將來天下太平了卻不好說……”

燕王嘴角浮上了一點笑意,這笑意又是譏諷又是悲傷:“大姐姐,周王弟、齊王弟如今安在?”

“圈在了洗馬坊的高墻別院之中。”慶城郡主提到兩個弟弟,又要落淚。

“大姐姐可知道,”燕王就道:“若是我沒有奮起一搏,今日大姐姐要看我,也應當在洗馬坊中了。”

他將手抽出來,道:“打得過我的時候,我派去多少人,請求恩恕,全然不理,必欲殺我;打不過我的時候,就許我半壁江山,割地以和。我是不是也該學學他,置之不理一回呢?”

慶城呆呆地看著他,就聽他道:“我受封于皇考,多年以來,戰戰兢兢,從無一點錯事,削藩之時,我交出護衛,龜縮王宮內,只求保住性命,保住家人,我就這么一點愿望,允炆都不給吶。”

“我是高皇帝、高皇后嫡長,”燕王道:“卻被逼地淪落市井,與狗爭食!”

“他這樣逼迫我,卻不允許我反抗,憑什么呢?”燕王道:“自從我舉兵以來,四年時間,大發天下兵馬來北平殺我,無有一日停歇。我親戰陣,冒矢石、出生入死,百八十回,若不是天地祖宗神明有靈,我早就死了!如今打到江邊,眼見著就能抓住奸惡,能祭奠父皇了,為何大姐姐還要勸我回去?”

“父皇當年給了我北平一地,”燕王道:“等我殺了奸臣,祭奠孝陵之后,大姐姐放心,我一定解甲歸藩,這什么半壁江山、天子旌節,都不是我要的,豈有同姓分疆裂土之事?這個罪人,我也不敢當,我當如周公輔佐成王,以安天下蒼生。”

慶城郡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感到面前的這個人,似乎眉眼都變得陌生起來了。

“大姐姐,”燕王捉住她的袖子,緩緩道:“你回去之后,為我傳語諸弟妹,久不相見,大兄欲要敘天倫之樂,不知能否如愿。幸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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