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倘若有異心,此時萬事俱備,唯有欠缺的便是糧草而已!”
謝令姜此時眼睛亮亮的,篤定的開口。
黃奉聲音忽然有些低沉:“就連你們晉國也始終飽受內亂,我們燕國不知道何日才當立,趙國欺壓燕國已久,我們又當如何呢?”
“就你這般自怨自艾,自是不行。”
謝令姜并不軟和安慰,言語里似乎還有斥責之意。
然后看著眼前的謝寧城,“你可將周圍十幾個城市的糧食大部分收攏過來了?”
謝寧城拱手,聲音也帶有略略的興奮意。
“的確如此,一切都按照謝郎的吩咐,全部都安排好了。”
“那接下來,咱們就拭目以待了。”
謝令姜看上去躍躍欲試,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
黃奉雖然并非晉國之人,可是心里頭也隱隱約約稍微感覺到有些亢奮,能夠見證這樣一樁事業的誕生,也是一件極為了不起的事情。
早就聽說過南康長公主駙馬都尉桓溫是個極為了不得的人物,可是似乎在眼前這小娘子眼里,也不過如此嘛!
建康城中,南康長公主駙馬都尉桓溫從未感覺到如此的挫敗,南康長公主為了桓二娘子苦苦哀求桓溫。
可是桓溫毫不猶豫的開口,“孤沒有這樣不成器的女兒,譙國桓氏也沒有這樣喪敗門風的女郎,實在是恥辱啊!”
似乎根本不念及這曾是自己的掌上明珠。
桓玉霞整個人也是瘋瘋癲癲的,她從未想到過害人終害己,自己不過是想教訓一下那可惡的謝令姜罷了,可是謝令姜并沒有受傷,為什么最后受到這樣恥辱的卻是自己呢?
她頗有些不甘心,一開始瘋狂的咒罵謝令姜,可是后來感覺到不對勁,謝令姜根本就不在建康城,那么究竟是誰來陷害自己的呢?
漸漸思慮到不對勁的時候,終于想起來,今日舉辦宴會的庾道憐!
“阿娘!阿娘!您發發慈悲救救玉霞吧!”
“阿娘!我想殺了謝令姜!”
“阿娘,你就讓我去死吧,我知道我不配活在這世上!”
“阿娘!我知道是誰害了我!是那個賤人!是庾道憐啊!今日她在我酒里下了藥!”
“阿娘是她想報復我,庾道憐自己失了清白,然后就要來害我呀!阿娘!”
桓玉霞一聲接著一聲撕心裂肺地喊著,聽得南康長公主心里頭疼痛不已,可是聽到這樣辛密的事情,只能夠捂住她的嘴,而后哀求的開口。
“那是東海王妃呀,你不可空口白牙,沒有證據的誣賴她,可憐的阿霞,是阿娘沒用,你可千萬住嘴!”
桓玉霞終于發心底感覺到了大兄所說的這個家族的冷漠,以及他們公主府里頭從未感覺到的人間的真情,阿娘心里頭只有阿耶,阿耶才是真正的天,真正的主子,阿耶打心底就厭惡自己兄弟姐妹們,這些從阿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嫡出子女,所以才這樣的怨恨自己吧!
眼里頭全部都是薄涼,此時跪在那地方,哪怕感覺膝蓋尖銳的疼,也再也不哭不喊了!
書房里頭,南康長公主駙馬都尉桓溫將桌面上能砸的東西通通都砸了下來,還在怒吼著:“這沒用的畜牲!敗壞門風!來人吶,三尺白綾了斷了,也不要侮辱我們譙國桓氏的風骨!”
這些話如同刀子一樣的扎在了桓玉霞的心里頭,她哭腫了的眼睛,漸漸瞇成一道縫,瞧見不遠處似乎阿姊桓伯子冷冷淡淡的站在那,如同一個局外人似的,大兄說的沒錯,他們譙國桓氏從來沒有什么至親至愛的親情,只有刻骨的寒意,充斥著的利益!
南康長公主此時也知道駙馬都尉桓溫是真的發怒了,連忙不停地央求著:“阿郎,您發發慈悲吧!玉霞年紀還小,犯下這樣的大錯,也是因為賊人輕薄,不是嬤嬤們都說了,玉霞還是清清白白的娘子呀!您怎么忍心讓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女郎就這樣死去啊?”
可是駙馬都尉黃溫面上沒有絲毫的溫情,聲音里更是刻骨的寒意。
“身上的清白又如何?這世道人人吐一口唾沫就能變成釘子把你活活的氣死,要人家能見到的清白才算是清白!可不要連累了伯子的婚事,孤只當從未養過這樣的女兒!”
阿娘南康長公主似乎舍棄了作為金枝玉葉的尊嚴,一句又一句的哀求著,只是這聲音在父親的耳邊好像是撓癢癢似的,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桓玉霞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忽然想到她們從前安逸無比的長公主府里頭,如今似乎早就沒落不已了,人人之間只有刻薄的地方,而沒有從前所感覺到的溫馨了,大兄桓世子桓熙從前是怎樣的溫和意氣風發?可是被阿耶生生養成了廢子,這是何等可悲的一件事啊!
她僵硬地站起身來,想起來前面好像有一片湖,她既然不配活在這世上,便自我了斷好了,何必還惹得阿娘傷心呢,反正阿娘有好幾個兒郎和女兒,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存在。
只是心里頭恨那個玷污自己的人,恨那個庾道憐,她好像記起來是被誰打了悶棍了?
總之,這一切和東海王府里的人有著徹徹底底的關系,將來就算是化為厲鬼,也一定要報復的!
“不好了,二娘子投水自殺了!”
南康長公主此時和駙馬都尉桓溫都大吃一驚,桓溫說的自然是氣話,也沒想這個女兒真的去死,可沒想到這女兒性格如此剛烈,倒是有幾分他們桓氏族人的風范。
這件事幾乎成為建康的丑聞了,當真是好一陣的荒唐啊!也只讓人感覺可笑罷了!
但是隨后就傳來桓二娘子重病在榻,被送到遠方去養病了,于是乎這件事由漸漸淹沒在其他的一些緋聞之中。
冉平王世子和歡喜公主終于得入宮面見圣人和皇后,這兩位陛下并沒有如傳說中那樣冷眼相對,而是極為溫和,很是鼓勵他們前來晉國先行學業,畢竟年紀尚輕,并不需要早早談婚娶之事。
而后便由阮遙集帶隊前往會稽山學讀書去了,這結局是有些讓人意料不到的。
謝令姜也終于將周圍十幾個浚縣的糧草一一都收攏,只是旁人還看不出來。
也許正因為府中事情諸多,南康長公主駙馬都尉桓溫不得不延遲了行動,轉眼間已將近年關,就在永和八年臘八節的時候,謝令姜終于再次見到阮遙集。
這天下了一場極大的風雪,謝令姜帶著黃奉騎著馬往回趕,可沒想到路上竟見到浩浩蕩蕩的車隊,那上面居然還有一個趙字?還真讓人覺得有些納罕呢?
黃奉搓了搓有些冷的手,“謝寄奴,難不成是趙國的人?誰會用趙國的旗子呢?”
謝令姜縮在厚厚的斗篷之下,仔細的看了一眼,而后料想到是之前所說的那趙國歡喜公主的車架吧?“也許咱們會稽山學又要多上一位公主了,黃奉,你可不寂寞了!”
黃奉聽到這就有些頭皮發麻,“卻原來是趙國那位歡喜公主啊,你是不知道此人見到俊俏郎君就等于變了一個模樣,嬌滴滴的十分粘人!”
謝令姜哈哈大笑:“那依照你的容色,想必她也想抓你回去當趙國駙馬吧!”
“趙國欺壓我們燕國,我年幼之時也曾見過這位歡喜公主,她非說要我做她的駙馬,可是我也是個女兒身,只不過是替代我那雙胞胎的弟弟而已,倘若我弟弟真的娶了她當太子妃,恐怕頭上有青青大草原了,也說不一定!”
謝令姜聽到黃奉這樣吐槽,忍不住有些笑了。
而后想到阮遙集最近跟自己所說的消息,“也許你弟弟有著落了,只是可能有一些意外,等到時候你和他見見,看看是不是?”
黃奉聽到這也有些激動,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到弟弟的消息了,沒想到謝令姜消息居然這么靈通,很快的就能幫自己找到弟弟。
正在這時候,謝令姜居然瞧見那趙國公主車駕旁邊護送的人居然是很久不見的阮遙集。
阮遙集看上去真是一臉溫柔啊!怎么自己心里頭還有些生氣呢?這勞什子公主,憑什么對她這樣頤氣指使的?
其實這不過是謝令姜個人感受罷了,歡喜公主嬌滴滴的利用這機會對阮遙集溫柔說道:“少將軍大人可能為我去買個糖葫蘆,我從小在宮廷里長大,還沒吃過,這百姓們吃的東西呢,聽說很好吃的!”
阮遙集心里頭是有些不耐煩的,但是沒辦法,陛下的旨意就是要把眼前的公主捧得好好的,以免她不長眼的,又看上東宮太子殿下,或者是哪位世子殿下了!
正準備答應,可是瞧見那邊騎著馬愣愣看著自己的小郎君,那相貌讓人十分熟悉,簡直就像多年不見的謝家大郎君謝寄奴,可是謝寄奴已經去世多年了,怎么會出現在這呢?
而后很快的對歡喜公主說:“公主殿下,金枝玉葉,尊貴之身,怎能夠久久露于風寒之中,外面風雪真大,公主在車架里頭好生安坐,微臣去去就來!”
阮遙集立刻策馬而去,命令車隊繼續前進,不用等他。
隨后,謝令姜氣鼓鼓的,就瞧見有人拿著糖葫蘆出現在自己眼前,而后伸手要拉她的手,謝令姜可不管眼前這人也不接他的糖葫蘆,而是縱馬狂奔,轉眼間就消失在街角了。
阮遙集自然也是騎著馬前去了,黃奉騎著馬立在原地,而后意識到自己好像不應該跟上去,因為跟上去肯定是一個阻礙他們接觸障礙物,但是如果不跟上去,難不成要跟著這次對頭趙國公主的車架回會計三學嗎?這也不對勁,還是找個酒坊先喝酒吧!
酒坊里頭,劉澤弦正在喝酒,忍不住就唱了起來。
“暨我中葉,酒流猶多;群庶崇飲,日富月奢!”
這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所作的《酒賦》。
沒想到司馬道生居然跟著一起前來了,他也是好日子,沒有回到快家了,尤其是沒有到這酒坊喝酒,秦淮河畔的酒雖然香,不過是女兒香,倒沒有此地的酒喝的濃烈有味。
此時也是豪邁不已,“鴟夷滑稽,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借酤。常為國器,讬于屬車。出入兩宮,經營公家。由是言之,酒何過乎?”
這是楊雄曾寫出將酒與時政相融合的辭賦《酒箴》里頭的名句。
劉澤弦自然是擊掌叫好,而后痛飲滿杯。
嵇玉山之前匆匆跟著謝令姜一同出門,半路上就跟丟了,而后沒辦法只好去游學了,后來才聽說阮遙集要回來了,于是也趕車,今日到了此地,也是風寒,所以到這小酒坊來喝點酒。
忍不住也跟著唱誦詩篇,“合陳厥志,考以先王。賞恭罰慢,事有紀綱。洗觶酌樽,兕觥凄揚。飲不至醉,樂不及荒。威儀抑抑,動合典章。退坐分別,其樂難忘。”
這便是孔臧的《楊柳賦》,其中提到了祭祀中酒的重要性,認為無論是擺放酒盅還是清洗酒具,都要遵循一定的規則,配合威儀的樂章,提倡人們不能放肆飲酒,要有節度。
黃奉好不容易瞧見這么多先生,在自然也不會錯過此事,她向來就是豪爽不羈的性格,要了一壺暖酒,而后坐了下來。
“列坐縱酒,蕩樂娛心。景春佐酒,杜連理音。”
此乃枚乘的《七發》,也和嵇玉山有著相同的道理。
小酒坊的后頭,謝令姜有些拈酸吃醋的開口:“你倒是給人家送糖葫蘆去啊,老跟著我干什么?我可是要去喝酒的!”
阮遙集笑瞇瞇的看著眼前扮裝俊俏的小娘子,“我這輩子只會給你買糖葫蘆吃,別的人想吃也沒有呀。”
謝令姜很是得瑟的下了馬,便發現小酒坊里很是熱鬧。
原來謝三叔也來這,頗有些情志的開口:“溢金晷而列玉觴,騰觚爵之斟酌兮,漫既醉其樂康。”傅毅《舞賦》中如此寫喝酒的快樂。
謝令姜也不甘示弱的跟著唱道:
“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
昔者長相近,邈若胡與秦,
惟念當乖離,恩情日以新。
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
我有一尊酒,欲以贈遠人。
愿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
這是漢朝蘇武所作,感人肺腑。
阮遙集自然也不會輸給誰?
一邊打著節拍,一邊吟唱著:“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
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無為守貧賤,轗軻長苦辛。”
處處都是風骨,處處都是讓人開懷大笑,怡然自得的氣氛,此時在這風雪里頭,在這會稽山下的小酒坊里,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悅和愜意。
“清者為酒,濁者為醴;清者圣明,濁者頑騃。皆曲涓丘之麥,釀野田之米。倉風莫預,方金未啟。嗟同物而異味,嘆殊才而共侍。流光醳醳,甘滋泥泥。醪釀既成,綠瓷既啟,且筐且漉,載篘載齊……”
氣氛在最頂級的時候,眾人忍不住都一起吟誦著漢朝鄒陽的《酒賦》,歡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