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國子監規矩森嚴,顧彬又并非根正苗紅的勛戚子弟,因此他自不能像房陵孫翰那般逍遙,自打入監之后便一直住在國子監中不曾回來。書家文學張越知道他孤傲,于是便托付房陵孫翰多多照應,一個月下來倒也聽說一切都好。
只家里少了顧彬,父親張倬又是在那里昏天黑地一篇篇破題作文章,時不時還出去和其他那些早早趕到京師備考的舉子會文,不是悶在書房,就是沒個人影,結果襯托得張越優哉游哉仿佛時時刻刻都在偷懶。只是他最喜歡這種無拘無束,除了平日在小書房臨帖作作文章之外,他閑時幾乎把京師大街小巷都逛遍了,連那些做生意的營生都打聽了一個七八分。
可最終他卻發現,這京師十家鋪子五家都是常常轉手的虧本營生,那盈利的人家中,有兩三成都是依附在當官的門下,剩余的則不過維持溫飽,分號遍布的巨商極其稀罕。
這天打從杜府歸來,他剛剛在門前下馬,平日里都在外忙活的高泉一陣風似的迎了出來,還沒站穩便笑呵呵地道:“三少爺,大喜大喜!”
張越還沒站穩就聽到一個喜字,頓時莫名其妙:“什么大喜?”
“這回可是雙喜臨門!”高泉樂呵呵地吩咐小廝牽過韁繩,一路走一路低聲說道,“一則是小沈學士在翰林院憋了多年。\\\\\這次要到河南主持今年地鄉試;這二則是……嘿嘿,惡有惡報,那位開封金知府被人首告貪贓枉法,聽說不但革職,還要被押到京師大理寺問罪。想當初咱家大老爺也是因這個罪名被下的獄。他如今也遭此報應,豈不是活該?”
前頭一條消息張越倒確實是心中高興,他又不是那等假清高的人,朝中有人好辦事的優點他已經深深體會過。想要依靠沈粲作弊自然不可能,但同等條件下優先錄取總是有機會的。
可后一條那金知府倒霉地消息他卻不覺得有什么值得高興,張家固然是出了一口氣,但那斷了的姻緣卻回不來。若沒有金蘅金夙那對孿生姊妹,他倒不在乎金家怎樣凄凄慘慘戚戚,可她們畢竟是代親長受過。
“老太太信上還說,鄉試在即。請三少爺算好時間早些回去,畢竟前頭要留些寬裕的時間和府學里頭的生員以及其他人交往交往,還得拜會一下學政衙門的其他諸位大人。”
這都是應有之義,張越一一聽了,又問張倬是否得了訊息。高泉卻說張倬還不曾回來,所以還不曾決定日子。于是,他掰著手指頭計算了一陣,便把出發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底,料想水路暢通半個月就能到,還能留出半個月走親訪友。
等到張倬回來知道了此事。自然同意了張越的決定。
于是,父子倆還是日復一日地過著相同的日子,什么北巡車駕已經抵達北京,什么交趾平叛大勝,什么西洋進貢物件等等諸如此類的消息,兩人也只是聽過便罷。畢竟,如今他們還離著那一層高高在上的上層建筑很有些距離。
對于張攸在交趾平叛中又建功勛,張超迎擊倭寇小有戰功這種自家人地消息,父子倆倒是都相當關心。當確認了張信平安無事之后。兩人就更沒有什么值得操心的了英國公張輔那是跟隨北巡而不是前去打仗,自然不會有事的。
然而,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雖說張越把一切都計劃得井井有條,而且也根據杜綰或者說杜楨的囑咐少接觸如今兩位最炙手可熱的留守高官楊士奇和梁潛,但當時間到了六月底,他正準備回開封地時候,他卻接到了某個最讓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一向弓馬嫻熟,曾經四次在交趾那種鬼地方征戰也毫發無損的英國公張輔居然在北京重病不起!
當他匆匆趕到英國公府上房,看到猶如泥雕木塑一般的王夫人時,饒是他平素被贊少年老成在他自己看來當是青年老成此時也有些亂了方寸。
張越當然知道英國公張輔在歷史上死于土木堡之變。也就是說陽壽至少還有三十余年。但既然他都能夠穿越時空降臨到這個世界,若是一味相信那些歷史。只怕他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在沉吟良久之后,他便上前兩步屈膝蹲了下來。
王夫人攥著手中那封外管家榮善代筆的家書,眼眶紅紅地,只是竭力抑制方才沒有垂下淚來,心中也不知道是悲痛還是哀怨。好端端的人,從來都是上得馬打得仗,怎么會說病就病?這會兒丈夫遠在千里之外,她一時半會根本趕不過去,若是有個萬一可怎么好?還有,這事情若是讓兩個小叔子知道了,那又會鬧騰成什么樣子?她越想越心驚肉跳,于是壓根沒看到張越。
“大伯娘!”
被那個驟然提高的聲音一驚,她的手一松,那封家書頓時無聲無息地掉在了地上。瞅著張越那仰起的頭,想到張輔外出征戰,自己強打精神管理內宅擔驚受怕;想起自己人近中年沒有子嗣,若有萬一卻還得看嗣子的臉色;想到丈夫為國立下汗馬功勞,竟是連最危險的時候都沒有親生兒子侍疾……一時間,她悲從心來,竟是再沒了往日當家主婦的淡定。
王夫人這一大放悲聲,嚇了一跳的當然不單單是張越一個。此時此刻,不論是平日里最得寵地碧落惜玉,還是其他的小丫頭,全都慌得手忙腳亂,既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什么,最后小丫頭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于是其他人也都跟著伏地不敢出聲。碧落惜玉一個遞帕子,一個在旁邊說著什么,可卻效用全無。
“大伯娘,大堂伯一向身體康健,這次驟然病倒大約是太過辛勞或是感染了時氣。如今您就是六神無主也不是辦法。既然有了消息,不若我陪著您立刻動身前往北京。”
聽到張越適時一番話,王夫人總算是壓住了那止不住地眼淚,稍稍提起了一點精神。然而,想起此去北京得經運河再走陸路,路上就得走半個月。這家里頭沒個管事的,也不知道回來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況且宮中那一頭如今也不好,她頓時又犯了難。
“越哥兒你說的倒是沒錯,可這家里怎么辦?宮中張娘娘的病如今時好時壞的。我就擔心有這么一天。你二堂伯三堂叔雖說都在,可是對此事卻不上心,你二嬸娘和三嬸娘也全都是泥菩薩似地性子,根本扶不上墻,若是有個萬一那可如何是好?”
由于張貴妃是宮妃。即便是嫡親侄兒也未必能見著人,更不用說張越是更遠著一層的堂侄了。他早聽說這位大姑姑乃是因為朱棣體恤張家方才納入宮冊了貴妃,寵眷倒是不錯,只十幾年來身體就沒個穩當的時候,幾乎都是靠珍貴藥材吊著,如今這天氣暑熱更是保不準。他正猶疑地時候。外頭忽然響起了一個丫頭地聲音。
“夫人,外頭來報,說是二夫人來了!”
上房里原就是亂成一團,聽到張的夫人來,別說丫頭們面面相覷,王夫人自也愣了。只怔了一怔,張越便霍地站了起來,沉聲吩咐一個丫頭去打水來,又到門口吩咐幾個通傳地小丫頭去留神那邊鄧夫人的腳程動靜。
得了這么一個提醒。碧落惜玉方才回過神,忙親自到里間去取巾櫛。不多時,便有丫頭捧了沐盆來,碧落親自服侍王夫人洗了臉,惜玉忙著為王夫人把散落的頭發重新梳好,又在面上敷了一層粉,確定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端倪,屋子里眾人方才松了一口氣。
“大嫂,大嫂!”
鄧夫人不曾進來,這帶著哭腔的聲音卻先傳了進來。一時間連帶張越在內。所有人都心中一緊。王夫人更是環視著屋子里地一眾丫頭,以為是誰走漏了風聲。很快。外頭那簾子被高高打起,打扮得雍容華貴的鄧夫人卻是腳下虛浮地沖了進來,還來不及站穩便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宮中咱們家娘娘不好了!”
她這連番不好了本就讓別人聽著心驚肉跳,待到那一句咱們家娘娘不好了出口,張越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王夫人慌亂間險些打翻了旁邊小幾上的茶盞,一個個剛剛已經被嚇得不輕的丫頭此時更是面色驚駭,更有一個小丫頭腳一軟,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外有英國公,內有張貴妃,這本就是張家維持第一名門世家名頭不墜的一大前提。如今剛剛傳來英國公在北京病倒地消息,張貴妃可巧也偏不好了,難道是老天爺和張家過不去?
張越此時深深地體會到,相比從前錦衣衛上門來拿大伯父張信那一次,這一次若是一個不好,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天塌了,而且是整個天都塌了。
王夫人的話里已經是帶了顫音:“我昨兒個去探望娘娘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怎么會忽然就不好了?”
“我……”鄧夫人欲言又止,好一陣子方才囁嚅道,“我只是早上從老爺那里隱隱約約聽到一個消息,說是大伯仿佛在北京病得不輕,今兒個一時情急就在娘娘面前提了提,誰知道娘娘當即就是口吐鮮血……”
“你……你混帳!”此時此刻,王夫人再也沒法維持往日那長嫂的端莊表情,站起身來厲聲斥責道,“娘娘身體不好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算想知道什么直接來問我就成了,何苦去問娘娘!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你……你拿什么來賠?”見王夫人說完這話便頹然癱倒在椅子上,再見鄧夫人可憐巴巴地縮在椅子上瑟瑟發抖,張越頓時深深嘆了一口氣。所謂晴天霹靂,大概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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