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第十章 祖母

辛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蒙上眼睛,又被轎子送回辛府的。直到回了玉堂閣,辛岐面色嚴峻的站在她面前時,她都還恍惚的發著懵。

“,老太太要見你。悄悄隨我來。”辛岐難得的喚了辛夷的小字,眉宇間有刻意的討好和掩飾不住的猜疑。

“爹……”辛夷下意識的回了聲。

“別多問,別聲張。今晚為慶老太太回府,諸人宴席上都鬧歡了。我吩咐各房都早些歇息了。綠蝶也是。”辛岐壓低了聲調,便獨自領著辛夷離去。

沿途竟然見不到一個小廝奴婢。整個辛府冷清得有些詭異。

慈蘭堂是辛府老太太的住處。屋子不算奢華,卻在辛府處于超然的地位。不僅因為辛岐是個大孝子,更因老太太是辛府唯一有封誥的外命婦。

老太太辛周氏,和辛岐嫡妻周氏一姓同宗。老太太早年喪夫,再未改嫁,反而醉心于棋藝,以六十高齡屢屢擊敗大魏棋道名家,博得龍顏大悅,舉國稱奇。皇帝便封了辛周氏“廣平縣君”,位列外命婦五品。

辛夷走進慈蘭堂時,榻上只有老太太,四下奴婢小廝半個影兒也沒。

鎏銀瑞獸獻寶鼎足香爐里燃著檀香,騰起香霧筆直的一線兒。

“娘,六女來了。”辛岐關好門窗,上前去向老太太附耳道。

“給祖母請安。”辛夷終于緩過神來,規矩的跪下行禮,卻止不住覷眼打量著辛周氏。

從小到大,辛夷并沒太多見過祖母。因為辛周氏癡迷棋道,總是云游在外,尋訪隱士棋手對弈,甚至有時一年半載才回府趟。

斜依在榻上的辛周氏,六十出頭,保養良好的臉上氣色健朗,頭上一頂石青刻絲錦抹額,邊上鑲了圈灰鼠毛。身上銀色底子繡寶相花窄袖褙子,勾勒出她略顯豐腴的體態。

似乎暑熱剛好,辛周氏還有些病怏怏的,有氣無力的抬抬手:“起來罷。”

“祖母的病可大好了?”辛夷規規矩矩的問了聲。

“無礙。服了郎中的方子。勞您記掛了。”辛周氏不咸不淡的一句話卻讓辛夷驀地眸色一晃:“祖母這話可讓孫女折壽吶。孫女得知祖母患了暑熱,便是日夜擔憂,念佛禱祝。”

“是么?”辛周氏臉色帶著長輩的慈和,說出來的話卻沒一絲溫度,“你若真掛念我這祖母,又怎會在我去鐘南山的期間,鬧出這般大的事來?嫁前被賞了休書,真是好長進。”

“是孫女年幼莽撞了。”辛夷應道,臉色平淡得好像是事不關己。

“就這么一句?”辛周氏嘴角翹了翹,語調愈發慈和,“事兒已成定局,我也不追究。只問一句,你和那位大人說了些什么?”

辛夷微怔,旋即意識到辛周氏是說被李景霆召見的事。可那是秘密召見,辛周氏手段通天也絕打探不出。

辛夷疑惑的目光看向辛岐,后者連連擺手:“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對外宣稱你患了疾,再未多說半句。”

“是我自己猜測的。”辛周氏的眸底劃過抹惘然,“當年我被封為廣平縣君,皇上不要我進宮謝恩,只要我在曲江池設棋局,弈敗一名皇室子嗣。當時我已棋名在外,皇子們又都不愿丟面子。這苦差事便落到三殿下頭上。當時,三殿下便是坐了那頂轎子來,玄光緞面兒,繡銀珠色金翅鳥。”

辛周氏頓了頓,辛岐立馬雙手奉上了六安茶。待辛周氏潤了口,才繼續道。

“直到今早我回府路上,偶然挑起簾子,才又見到了那頂轎子。轎子離地高,轎中人輕,必然坐了婦孺。三殿下尚未婚配,平日也不喜與幼童往來。當時我就好奇,是怎樣神秘的女子,要殿下用自己的轎子接來。”

辛夷細細聽著,心下有些好笑。

李景霆連同辛岐,費心安排秘密召見,連她被抬到府邸都蒙了眼睛。卻被偶然碰見的辛周氏猜了出來。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再精良的棋局,也不敢說天衣無縫。

辛周氏的聲音繼續繚繞:“回到府中,方知你被盧家休了,還莫名染了疾。我又尋思,盧家和三殿下走得近,你才被盧家休,三殿下的轎子就抬了女子去……八成是你被殿下秘密召見了。”

“娘真是神思妙算!兒子有什么事都瞞不過娘!”辛岐滿臉討好的大笑道。

辛夷卻是心中一緊。年過六十的辛周氏心思縝密,她傾佩的同時,更多了分警戒。

李景霆說得對,誰是棋子,誰是下棋者,棋局至此,她必得多留分心思。

“祖母神思妙算。”辛夷順著辛岐的話,浮上清淡的笑意,躬身一福。

“少給我灌迷魂湯。我老婆子年紀大了,腦子卻不含糊。”辛周氏打量著辛夷,咧嘴笑了,“,你且說說,殿下和你說了什么?”

“不過是被盧家休了,殿下安撫了番。”辛夷也笑了,如同和祖母親切嘮家常的普通女子。

“安撫?”辛周氏有片刻發愣,顯然是沒猜到這個答案。

“正是。雖說休妻是因孫女糊涂,但細究來還得算到三殿下頭上去。要不是殿下無意把孫女文集呈給皇后,又哪里會惹出賜婚的風波?”

辛夷的笑意愈發溫馴,燭火在她的秋水目中盈盈蕩漾開來:“殿下賞了孫女一枚棋子。若祖母不信,盡可一觀。”

辛夷拿出了那枚棋子。進貢昆侖玉雕琢,刻著個蚊蟲大小的“霆”。

憑這個“霆”字,天下就沒人敢懷疑此物真假。辛周氏也不例外。

她沒有說話,就靜靜地看著辛夷,唇邊掛著慈祥的笑意。辛夷也看著她,眸色沒有一絲波瀾。

倒是辛岐在旁大氣不敢出。他總覺得,養了十五年的女兒愈發陌生了。

終于,辛周氏噙笑伸出手來,親切的拍了拍辛夷臉蛋:“向來只知詩文俱佳,倒不知汝何時會下棋了?”

辛夷的笑沒有絲毫異樣,柔聲道:“自然是不會的。不過有時被逼得,也就胡亂落幾子。”

“想學下棋么?”

“愚鈍。就算會,也不知是自己下棋還是在幫旁人下棋,反被‘會’誤了,不如‘不會’。”

二人一來一去,旁邊的辛岐早聽急了:“娘,你們在說什么呀!六女自小只被辛栢教了些離經叛道的東西,哪里會下棋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