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第四十五章 家國

辛周氏這話來得突兀,卻又顯得很自然。辛夷的心底霎時起了波瀾。

常皇子,這個大魏皇室隱秘中的關鍵人物,被一個守寡十年的普通官家老太太提起,實在是太過詭異。

見辛夷半天沒回應,辛周氏又淡淡道:“如何看待常皇子,還有王皇后的二皇子。不必顧忌,盡管言來。”

辛夷喉嚨動了動,臉色重歸平靜,她咧嘴笑了:“這等皇室密辛,且不論滿京城的錦衣衛,但我一個五品官的庶女,只關心即將的相夫教子。那些大明宮有的沒的太過遙遠。夏蟲不必語冰,還請祖母見諒。”

說著,辛夷沉著的邁動繡鞋,走過了辛周氏。裙側二十只環佩分毫未響。

辛周氏也笑了:“和柳禛小子論得,和親祖母還說不得了?”

辛夷曾于春風堂與柳禛論及此事,當時柳禛說“春風堂中事,唯有春風知”,連錦衣衛都瞞得過,就不知辛周氏如何知曉。

最關鍵的是,辛周氏稱呼柳禛為“小子”。

柳禛五十來歲,辛周氏六十出頭,就算辛周氏大柳禛近十歲,但因柳禛“伏龍先生”的才名,大魏哪怕是百歲老人也得在柳禛面前,執晚輩學生禮。

辛夷壓下心底紛雜的念頭,她有意放慢腳步,讓幾欲出聲的鈴鐺全部平息下來,才緩緩開口:“與其一人有不如大家都沒有,所以常皇子會有世家支持,而二皇子有現任皇后為助,還背靠王家,所以亦不容小覷。”

頓了頓,辛夷笑了笑:“至于常皇子是否還活著,王家查了二十年都沒查到。就無權置喙了。但是,直覺,常皇子尚在人世,不然也不會到如今,太子之位都懸而未決。”

辛周氏點點頭,眸色有些恍惚起來:“大魏建國百年,卻落得如今皇后干政,世家割據的局面。大明宮不是皇帝的大明宮,九州不是君王的九州。這大魏的天,得變變了……”

辛夷意味深長的看了辛周氏一眼。她有種古怪的感覺,就是她和辛周氏各說各的話。看似在探討,其實沒有甚交集。

就好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棋師坐在臺下,臺上一個初出茅廬的棋徒猶自弈得酣暢,棋師卻喝著自己的茶看都沒看一眼。

辛夷驀地心中一緊。福至心靈,她果斷開口:“祖母到底想聽說什么?”

辛周氏眸色深了深,她咧嘴一笑:“你這丫頭,被休了次妻后,人就變鬼靈精了。我還想聽什么?總不想聽你給柳禛小子已嘮叨過一遍的漏嘴。”

辛夷如嬌憨的少女撲哧一笑,心底卻是絲毫不敢松懈:“那就好好和祖母說說。二皇子和常皇子爭位,實際上是世家間的博弈……”

“我也不想聽這個。”辛周氏搖搖頭,眸底一劃而過的遺憾,“可記得,祖母方才所言?”

辛夷本能的應道:“記得。大明宮不是皇帝的大明宮,九州不是君王的九州。這大魏的天,得變變了……”

“對了。永遠記得這句話。”辛周氏點點頭,“因為這是大勢。不是誰做皇帝哪個世家掌權的問題,而是世之大勢。朝代更迭,興亡交替,這是人力無法干涉卻又和人力息息相關的大勢。”

辛夷深深吸了口氣,眸底有異彩閃爍:“不過,王家的二皇子和其他世家支持的常皇子,還是世家間的爭斗,不過是誰當一二的問題。和天下大勢何干?”

“錯!”辛周氏嗔怪的白了辛夷一眼,“蠢丫頭,沒聽明白方才祖母的話么?九州的天要變,注定的大勢已近,世家間再怎么斗,扶誰當皇儲,都會最后導向這個大勢。所謂百川匯海,勢不可擋也。”

辛夷陷入了沉默。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愚蠢,自己再如何算,都只看到了下一步的棋。而辛周氏卻看到了整盤棋局,甚至棋局之道。

勢在人為,勢亦不在人為。

此乃真正的天下棋局。

辛夷心中一動,脫口而出:“大勢,即九鼎與七鼎之爭。七鼎勢盛,九鼎難尊,雖七鼎暫壓九鼎,但長此以往,局面必破,大勢必興!”

古訓曰:天子九鼎,諸侯七鼎。九鼎即為帝皇,七鼎乃是世家。

虎兕相爭,興亡更替。無常盛之榮,亦無常弱之寡。福禍相依,盛衰流轉,此乃歷代之鑒,天下之勢。

辛周氏微笑點頭:“在迷茫難落子時,在彷徨苦算計時,都要謹記此大勢,方不至于目光短淺,淪于鼠輩。”

辛夷重重的點點頭:“孫女記下了。一定時時謹記,刻刻提點。”

“倒不用如此,你也做不到如此。漂亮話誰都會說,卻都忘了人心難測。”辛周氏擺擺手,她的臉色忽地莊重,籠罩了層灼灼的光彩:“棋局紛紜,步步算計。或有無奈之棋,或有失誤之棋,難說總能遵循棋道。故,不求步步踐道,人亦有愧,但謹記天下大勢,卻能警醒自己,棋局最后的終點,一定是家國。”

最后句話擲地有聲,如千萬鈞宏鐘在天地間回想。驚天動地,聲撼九霄。震醒無數夢里人,敲驚幾多蒙塵心。

辛夷臉色幾變,竟噔噔噔連退數步,裙側的環佩丁呤呤響成一片。

辛周氏眸色一深。她說話的語調愈發溫柔,然每個字卻愈發沉重:“我不知道的棋道是什么。但我希望,以祖母的身份希望,這會是我孫女兒的棋之道。”

辛夷囁嚅著唇想應些什么,卻根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心窩熱乎乎的發燙,將她從冥府撿回來的冰冷魂魄都燙熱乎了。

棋局或有錯子,但真正的弈者斷無“錯道”。以大勢為鑒,以大局為鏡,只愿棋局最后,是乃家國。

辛夷心尖忽冷忽熱,囁嚅了嘴唇半晌,卻是說不出一個字。辛周氏的每句話都好像當頭洪鐘,砸得她靈臺嗡嗡亂響。

棋局分黑白,人心難善惡,七鼎遮天,九鼎當怒,步步算計謀九州,朗朗蒼天問社稷。一語成讖。

看著辛夷臉色幾變,辛周氏笑意愈濃。她探出上身,拍了拍辛夷手背:“六丫頭這就搬回玉堂閣罷。宮里規矩的教導這便了了。”

辛夷一愣:“了了?”

“不錯。”辛周氏點點頭,“皇帝不會因為宮儀降罪一個人,也不會因為宮儀就重用一個人。若真有這么簡單,當皇帝也太容易了。”

辛夷頓時哀怨的瞥了眼裙側累累環佩:“那祖母您還……”

辛周氏朗聲大笑三聲,有辰星般的精光在她眸底流轉:“好歹圣上口諭,總得做做樣子。你這個丫頭平日野慣了,學點儀態也沒什么不好。”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