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第四十六章 心亂

辛夷苦笑著癟癟嘴:“為了給上面做樣子,我可是像在煉獄里走了圈。”

辛周氏嗔怪的白了她一眼:“口無遮攔,這什么話。教導宮里規矩,是做樣子也是幌子。祖母真正要教你的,是今日這番話。你若明了,這教習就了了。若沒明白,我們再繼續學。”

辛夷心中一動:“是因為孫女要進宮面圣么?”

“您可知,皇上點名召見一個五品官的庶女,是如何的不尋常?”辛周氏的臉色忽的多了分凝重,“會引起棋局各方勢力的關注,牽動暗中黑白弈者的算計。若以前,辛夷此名,還只是傳于閨中,而今后,便是天下皆知。”

辛夷垂首斂目,細細思量。她當然明白辛周氏這句話的分量。無論是福是禍,哪怕吉兇未知,她都已經感受到了,那大魏黑暗的地底下,無數向她匯聚的暗流。

子子牽連,動一子則全局動,勢不可擋。

辛夷若有所悟,她抬眸想問辛周氏些什么,卻瞬間瞳仁放大。

辛周氏正目光灼灼的瞧著她,眸底流轉著道道攝人的精光。這哪里還是個守寡十年的老嫗,分明是手執玉圭,對策天下的謀臣。

“恭喜。吶,你將正式踏入這盤天下棋。不僅是作為棋子,也是作為弈者。”

辛周氏的話震得辛夷怔忪。復雜的情緒洶涌席來,她竟瞬間覺得鼻尖發酸。

以進宮面圣為始,進入棋局各方的視線。不再是命不由己的棋子,也將作為參與博弈的下棋者。手執一方黑白,落棋子,問輸贏。

結局如何,黑白難斷。但至少重活一世,辛夷就不允許自己再輸了。她輸不起。

辛夷默默的斂裙跪下,叩首至地,向辛周氏行了大禮。她久久的未抬頭,似乎只有額頭觸及的浸涼石地,才能冷卻她無聲無息中變得滾燙的眼眶。

這一次,她裙側的二十條環佩分毫未響。

“謝祖母教誨。”

辛夷搬回了玉堂閣。

教導宮儀本就是給辛周氏的圣諭,所以辛岐并沒有說什么。倒是大奶奶周氏把綠蝶給差了回來。一說嫁妝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若是再占著人家的丫鬟,多有不妥,二來辛夷要準備面圣的衣飾釵環,自家丫鬟到底是熟悉些。

而辛夷看著滿滿一桌的釵環衣飾,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不過是面圣,還說不準好壞。辛府就如臨大敵,從頭到腳整府都發動了起來。連衣衫都是辛岐下令,特意請長安最好的繡娘新制的。

“姑娘,便是這身寶藍色的如何?重重繡金線,羅緞復貼錦,最能彰顯姑娘的端莊大方。”綠蝶挑出一件寶藍色的襦裙,對辛夷親昵一笑。

辛夷眸底的寒意濃了幾分,但被她細細隱藏,看不出半絲異常。主慈仆忠,姐妹情深,和常日一模一樣。

她實在是不明白,為什么眼前的少女還能露出這樣的微笑。

她也實在不懂,為什么自己盤算了好幾天的話,屢屢到了唇邊都咽了下去。

“姑娘?”綠蝶疑惑的聲音傳來,辛夷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她歉意的點點頭,“繡工是不錯。”

綠蝶咯咯一笑,像只黃鸝鳥似的:“姑娘您瞧,這衣襟處還綴著紅玉珠子,個個鮮紅如珊瑚……”

辛夷只覺得綠蝶明艷的笑容晃得她眼花,那衣襟上的紅珠子放佛一顆顆膨脹,放大,成為碗大的紅綾餡餅,然后稀里嘩啦向她砸了下來。落到地上又化為了黑乎乎的藥汁,還冒著蛇信子般的白氣兒,幽幽淌了一地……

“姑娘,您這是怎么了?”綠蝶擔憂的推了推辛夷,辛夷這才緩過神來。眼前重新映出綠蝶真誠又清澈的笑靨,不知怎的,她忽的覺得好笑。

好笑又好悲。可她偏偏還要裝糊涂。

辛夷伸出一根瑩指,輕撫上那寶藍色的羅裙:“綠蝶為我挑衣衫慣來是好眼色。”

“姑娘打小討厭繁瑣事。官家小姐儀容又不可疏忽。”綠蝶柔柔的笑意如水蕩開,“所以每日每年的衣衫都是奴婢給姑娘挑的。奴婢服侍姑娘七年,能不練出好眼色么。”

“可是,綠蝶。”辛夷兀地抬頭,笑意有幾分古怪,“跟隨我七年,你怎會不知。你家姑娘是最怕熱的。這寶藍衫子雖繡工精美,卻是最厚實。至于凸顯端莊大氣,且不說以前,被盧家休了后的我,你也不知我會不會在意?“

綠蝶的唇角有片刻抽搐,但只是瞬間,她又恢復了親厚的笑意:“畢竟是面圣,奴婢也是想……”

“綠蝶,你的心亂了。”辛夷似笑非笑,眸色沉沉,“讓我來猜猜,綠蝶為什么會心亂。是因為我即將嫁去長孫家的病僂公子么?不對,連石中玉都能送來的,又怎會在乎我的守寡和喪夫呢?”

綠蝶的手一抖,那寶藍色的華麗衫子無聲無息的滑到地上去了。

辛夷恍若沒有看見。她水蔥般的指尖拉起綠蝶的手,溫柔的動作卻似指尖太涼,后者的臉色兀地發白起來。

“或者,綠蝶是在意我將被召見么?進宮面圣,吉兇未知,綠蝶在意的是吉還是兇?”辛夷溫潤細語,“又或者,綠蝶是怕我單獨見圣上,說些關于你的事么?綠蝶,你的心到底為何而亂呢?”

辛夷言語靜好,眉眼如昔,好似小時候她們倆都怕下雷閃電,就蜷在一個被窩里,說著閨中溫語來渡過漫漫長夜。綠蝶被辛夷拉住的手驀地無力,就直直的垂下去了。

辛夷的手空落落的,僵滯在半空。她泛起了抹寂寥的笑:“我三歲進府,那時候大奶奶周氏身子還行。我便養在她名下。雖說是嫡母親養,整日見著的也只有乳母,掉到炕下哭一整天都沒人管的。唯一好的就是大奶奶的伙食,餓不死罷了。”

綠蝶低著頭,默默聽著。辛夷也沒有看她,她沉浸在了好似就在昨天發生的事,可轉念一想,那卻是上輩子了。

太近,又太遠。讓她都不禁迷糊,她是怎么就走到這一步的呢。

中間還隔了一道生死,隔了道人心不堪。

辛夷的臉色愈發恍惚,字句縹緲:“后來,八歲。大奶奶身子不好了,辛府各房又都不待見我。我就被爹爹一個人丟到了玉堂閣。偌大的庭院,只聽見我的腳步聲,自己大哭大鬧也傳不出圍墻去。直到小哥哥心疼我,便把自己的大丫鬟使給我。整整七年,情同姐妹。”

“綠蝶,不要逼我。”末了,辛夷忽的幽幽吐出一句,聽得綠蝶沙啞的應了聲:“姑娘,您這是何苦。”

“不要逼我。”辛夷的語調無奈得,明明是求人的話,卻好像在求自己,“求你。”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