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樓是凌空閣樓,珠簾撩起,樓外將整個芙蓉園盡收眼底,蟾宮清輝,蓮荷沉醉,嘉木芳草迷人眼。正對的便是芙蓉湖靜沉月影,芙蓉湖上芙蓉橋,似迢迢白玉川。
江離一襲素衫,吹笛而來。此時正好月上中天,千里清輝琢來男子眉眼,似云嶺朝霞映雪。劍眉濃淡相宜,巴山一抹遠山微云下,眸含秋月出岫,煙籠十里碧水。唇角一轉凌波白露,百般難描風姿清華。
他橫翠笛于唇,過玉橋而來。玉橋置有斗大的赤金打造的蓮花,他步步踏蓮,七步蓮生,宛如佛前念千萬遍經文也無法成空的絕美。晚風拂起他的墨發,似卷來月宮的桂影扶疏,一輪明月在他身后升起,襯得他如九霄而來的仙人,不沾半點世間煙火。
紫云樓陷入了良久的寂靜。所有人都傻了般的瞧著,忘記了禮法、儀態,甚至平日飽讀詩書的話語,都在此刻顯得庸俗無力。辛夷更是指尖緊緊攥著衣角,耳根子莫名的燒燙,一直燒紅了她的眼角。
因為,江離吹的笛,是一首大魏不太常見的古樂府,世人知道的不多,但飽讀詩書的她卻是瞬間聽了出來。
那是《山之高》。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霜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云暮雨心去來,千里相思共明月。
翠笛如水,如絲如慕。問一聲佳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問一聲良緣,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君心可似吾心否?
笛音算不上技藝高明,不過是尚可,但趁著此情此景,就足以攝人心魄。他吹笛,他走來,他的目光都凝向了辛夷,眸底似有落入芙蓉湖的漫天星辰,濺起點點星光灼灼。
然而這一切,辛夷只能隱約看到。她坐在角落里,視線并不太好,只能聽到高臺上五姓七望和長孫毓汝放佛終于緩過神來的感嘆。
“從前只知佳人傾國,今日方知有公子,傾天下。”盧錦壓下臉頰不自覺浮起的紅暈,恢復了端莊而標準的笑意,“可惜,這公子卻是不討喜的角兒。”
宋金燕嘆了口氣,拉長的尾音格外遺憾和懊惱:“若這棋公子嘴巴甜點,臉面熱點,定是大魏權貴家爭著招婿的人物。可惜,可惜了。只能當個美玩意兒看看,飽飽眼福,倒是應了那句:只可遠觀,不可近處也。”
紫云樓中諸女神色復雜,哀嘆這世間事到底公平,皮囊和性子終究不能兩全。
見得氣氛沉重,長孫毓汝打圓場的笑道:“何必說些有的沒的。咱們聽曲兒的就好好聽,姐妹們難道沒瞧出,這笛曲悠揚動聽,不輸名曲,卻好似從未在長安聽過。”
話題被巧妙的轉開,諸女都來了興致,有人迷茫,有人恍然,整齊的是沒人應答,反而目光帶了恭敬和諂媚的看向盧錦。
盧錦不慌不忙地彈出指尖一點胭脂沫子,悠悠道:“是《山之高》。本是古樂府,由前朝的大晟府為之譜曲。那大晟府別出心裁,標新立異,大量采用燕樂音律:清角和潤音。而當時長安流行雅樂音律,所以這《山之高》難免晦澀了,幾乎無人吹彈。直到今朝,有位僧侶以清樂音律:清角和變宮,為之改調重譜,這才慢慢有人吹彈。盡管如此,也是曲調繁復,并不是太廣為人知。”
諸人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剛要恭維盧錦幾句學識淵博的話,卻是宋金燕一聲驚呼傳來:“辛姑娘,你這是作甚?”
諸人這才發現,角落里被冷落很久的辛夷已然離席,正步步向高臺走來。她面容靜好,腳步堅毅,無視沿途被震住傻掉的各府貴女也無視了迎面高臺上,漸漸色變的五姓七望。
座位劃分按照嚴格的尊卑順序,若要移位換席,必須五姓七望同意。而辛夷此舉,乃是大庭廣眾下,生生打了五姓七望一巴掌。
“來人!攔住她!”五姓七望諸女嬌吒,便有隨從婢女烏壓壓地沖上來圍堵辛夷。
還不待長孫毓汝反應,高宛岫當先站了出來,不滿地提高了音調:“諸位小姐息怒。辛姑娘不過是想近前去,把笛曲兒聽明白了些。笛音悠揚,攝人心魄,這才忘了些規矩,還望各位小姐勿怪。”
盧錦見是高宛岫出頭,語調多了分輕蔑:“就這曲兒有必要近前聽明白么?不足以算天籟,更無所謂仙音,勉強有幾分悠揚,畢竟是個禿頭和尚改譜的,能有什么聽頭。”
“禿頭和尚”四個字炸得高宛岫臉色陡變,眸底噌地騰起了烈火:“盧小姐這是什么意思?”
盧錦眸光一閃,有些古怪地笑了:“既然是和尚的命,就該安于青燈古佛。竟然還有心在樂道上折騰,明兒又不知在哪道上折騰。如同螻蟻上躥下跳,何時跳到油鍋里都不知道。活該早早死了,省得干凈又利索。”
場中諸女都有些茫然,聽不懂二人在打甚啞謎。倒是五姓七望放佛知道什么隱秘,臉色都有些意味深長起來。
而高宛岫則如被雷劈了般怔在原地,碎米牙狠狠咬住下唇,唇瓣上竟滲出了鮮血。
盧錦不以為然的扭過頭,看到依然淡定前行的辛夷,冷冷道:“尊卑有別,五姓為貴!亂了規矩的都是找死!來人,攔住辛夷!把這個賤女的腿打斷!”
“罷了。罷了。”高宛岫眸底那點烈火忽地熊熊燃燒起來,映紅了她的眼眸,顯得有些可怖,“這口氣,憋得太久了。”
高宛岫嘿嘿低笑著踉蹌幾步,她看向忽略她而涌向辛夷的五姓七望人馬,撕裂的聲音如鬼魅般凄厲:“渤海高氏何在?給本小姐把那些眼珠子長腦門頂的五姓七望攔住!今兒大家都亂了算了!還真以為長安是你們的了?我高家第一個不服!”
高家的隨從婢女又沖上來一大堆,兩廂推推攘攘,長孫毓汝頭疼地打圓場,五姓七望嬌吒連連,高宛岫天不怕地不怕地宛如癲狂。紫云樓亂成了一團。
然而,辛夷卻是眉眼平靜,視若無睹。繡鞋踏過碎了一地的瓷片,裙擺拂過折成兩半的木頭茬子,走過五姓七望的桌案,她直接來到了高臺邊緣。
高臺梨木半懸空,玉闌干低矮,如同飄在夜空中的神仙臺,而辛夷便是若那衣袂飄飛,凌空而立的月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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