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第四百三十二章 家國

第四百三十二章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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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咬了咬牙:“下游的百姓該活,難道兩岸的我們就該死?”

“呀,話也不能這么說。”辛夷唬得一急,“政治一事,本就無情。這個國有千千萬家,億萬萬蒼生。大明宮要做出最利于整個家國的決定,而不一定有利于每個人,這不可能,也是做不到的。必得有棄有舍,雖無奈,但也是正確。”

正確二字,刺得長生渾身一抖。

他猛地抬頭,眼眸通紅,毫不留情地直視辛夷,一字一頓:“小家為小,家國為大。所以要做出最利于家國的決定,是么?”

“是。”辛夷意外長生突然的冷靜,但也毫無避諱地直言。

“兩州為小,全局為大。所以要做出最利于全局的決定,是么?”長生神情愈發平靜,眉間氳起股哀然。

“是。”

“下游人多,多數為重。所以要做出最利于多數的決定,是么?”長生靜靜發問,彼時血紅的眸,已全部變為了悲涼。

“是。”辛夷深吸一口氣,同樣神色平靜地,毫無遲疑地,給出了答案,“全局為大,家國為大,多數為重。所以比較大河兩岸和下游的繁華與人口,淹兩岸,保下游,是最好的選擇。”

長生陷入了沉默。他盯著辛夷,辛夷也盯著他,二人無言得凝視,無聲的目光里都是刀光劍影,質問如刀,香佩嚇得大氣不敢出,偷偷躲到了一邊。

長生眉眼凜冽。辛夷風平浪靜。房里的空氣忽的冰冷刺骨。

他沒有錯,她也自問無愧,政治本是無情,治國本就難問善惡。

長生猛地起身,轉頭就往門外走,臨到門口,又一個踉蹌頓住,重重地扶住門框,指尖把木柱子都掐出了條白印兒。

“辛姑娘,長生不是不講理的人,家國這些大道理,長生不是不懂。如果我是晉王,只怕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即使自己就是豐州人。只是。”

長生頓了頓,微瞇了眼。半挑起的門簾里漏進來幾點雪花,融化在他眼角,將他上涌滾燙的血冷卻,他才能堪堪說下去。

“只是,辛姑娘,或者更多和辛姑娘一般,站在棋局巔峰,握一方弈權的人,永遠也無法理解:你們奏折上計算人命的一串數字,是多少小家視若全部的頂梁柱,你們所謂為家國舍局部的正確道理,是多少百姓用血淚鋪就的太平,你們朝議上輕描淡寫淪為各方博弈的水患,是多少蒼生命運就此轉彎的劫難。”

長生吁出口濁氣,語調顫抖:“你們不會懂,你們再正確再賢明再偉大,也不會懂。”

你們不會懂,永遠不會懂,哪怕大義朝天,青史流芳也不會懂。

因為你們始終站在云端,看不清也看不見,泥土中千萬萬螻蟻。

辛夷瞳孔一縮。整個人愣在原地。

長生艱難地扶著門柱,抑制住發顫的腿,一步三晃地走出去,頭也不回,背朝辛夷,沙啞的低語,隨雪風灌進屋來——

“家國大義,我懂,都懂……我只是……恨透了你們這種理所當然……”

雪風呼啦倒灌,橫板簾子垂下,那男子身影乍然消失不見。房里只剩下了辛夷,還有個只顧重新生火塘的香佩。

辛夷呆在原地。腦海空白一片。

長生最后說的每一句話,都如洪鐘大呂,敲得她靈臺嗡嗡直響,敲得她心房震徹,敲得她沒理由的就紅了眼角。

一語驚醒夢中人。

辛夷忽的想起,棋局最開始,辛周氏教給了她“家國”,她一直以為是青天大義,但如今看來,好似錯了,至少,辛周氏真正想教給她的,不是那個意思。

她也一直以為,自己光風霽月,落棋無愧于心,無愧于蒼天,但如今看來,她做的并不見多正確,甚至,這種正確,只是有更多看不見的其他人,在用苦難為它支撐。

家國,有時是最燦爛的鮮花,有時是最無情的刀劍,但無論如何,它和百姓中間,隔得不僅僅是一道“明君賢臣”的溝壑。

她不會懂,更多如她一般的人也不會懂,因為他們的目光始終往上,看到的是天下河山,而根本沒有往下,看到過螻蟻悲歡。

“或許……我心中的家國,或許一直都是錯的……”辛夷睫毛一閃,兩行清淚靜靜滾落,沒有什么征兆的,忽然間就淚如泉涌。

不是悲,不是歡,她好似從夢里驚醒,重新看待這八百里河山蒼生,重新理解她奉若圭臬的大義,最后,重新理解那兩個字。

家國。

這本是兩個字:家,國,合二為一,方為家國。

連接起這兩個字的,不僅僅有千秋大義青史流芳,還有更多,卑微弱小但生生不息的東西。

“家國本是兩字……家,國……”辛夷呢喃著,放佛一束光照亮心底,引領她第一次——

低下頭,彎下腰,放下所有和偉大不朽沾邊的東西,然后將自己深埋進這片土地。

這片生于斯長于斯,賭上所有丹心熱血的土地,這片無關哪家帝皇治國,獻上所有赤誠無悔的土地。

那里,柴米油鹽市井,那里,蒼生命若琴弦,那里,才是整個家國的根基和脊梁。

家,國。

“姑娘!這是怎么了!小臉哭得跟花似的!”生完火的香佩被辛夷唬得不輕,后者呆呆地坐在那兒,淚珠滾得像斷線珠子。

辛夷渾身一抖,緩過神來,下意識地抹了把臉上,伸出了手:“本姑娘不喜招搖,所以讓你收起來了。現在拿來。”

“什么?”香佩一愣。

“內廷行走的牌子。”辛夷忽的起身,拭去淚痕,作勢要出門,語調容不得半絲抗拒。

香佩縮了縮脖子。忙不迭取來腰牌給辛夷,本想問聲備不備轎,卻被自家姑娘唬得,半個字都噎在了喉嚨里。

一股異樣的氣勢陡然從辛夷身上迸發。卻不是光風霽月,仰之彌高一類,讓人仰望和追隨的東西,而是平凡到極致,和市井百姓無二的氣勢。

然而卻又有哪點不一樣:不會讓人欽佩敬仰誓言如山,卻會令人心頭滾燙熱淚流。

“姑娘。”香佩顫抖了語調,作為一個侍婢,連打起簾子都忘了,就這么傻著目送辛夷出門。

哐當。橫板簾子打下,這一聲微響,同時,也響在了暗中無數雙眼睛的心頭。

辛夷一襲胭脂昭君裘,獨自一人踏在雪地里,她沒有乘轎,也沒有撐傘,飛雪落了滿頭白,她也渾然不覺。

她只顧手里緊緊攥著那令牌,攥得很緊,攥得掌心都被硌出了紅印。

放佛那是個火球,燃燒在手心,熱浪蔓延過肌膚,將她渾身血液都灼得滾燙,在這大雪天,也依然滾燙到沸騰。

這一次,不為“國”,只為“家”,燃我一腔血。

辛夷抬眸,看到不遠處頂著雪帽的大明宮,眸底一劃而過的堅毅,踏出的一串雪窩子,愈遠,愈深,愈急促。

三個時辰,兩個時辰,一個時辰,半個時辰。麟德殿大朝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