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第五百八十章 送離

然而,辛夷坐在顛簸的馬車中,聽得車外行人議論,這些風云激蕩的熱鬧,看著一個個興奮得面皮漲紅,她卻只是無趣地放下了車簾。

雖然聽聞自己被封為一品太傅,震驚于李赫所謂的“給選王的力量”如此之重,還有晉越二人為保她坐穩這個位子,竟然貶殺不下百人,她的心難免抖動了一下。

不過只是片刻,又恢復了沉靜。

倒是坐在一旁的辛芷連著幾天,小臉上的激動就像上頭似的,一個勁兒地咋舌:“六姐姐居然是太傅,一品太傅!還有棋公子,居然是王爺,攝政越王,這天下二分的東宮!狠,都是狠人吶!”

當然,不止辛芷,其余的丫鬟小廝,聽到這些個消息,也都不平靜了幾天,然而見辛夷這個正主兒始終冷臉,也就漸漸淡了下來。

至于辛歧,則更是始終面不改色,放佛一切都在預料中。

這是一隊出長安的車馬,不算隆重,簡陋的馬車,馱著些半舊的家當,正沿著官道往南去。

因為朝堂之變,二圣掌權,天下人都在紛紛涌往長安,這個風云的中央,看熱鬧的撿便宜投奔的做生意的,弄得長安關隘比往昔熱鬧了百倍不止。

所以辛夷他們略顯寒酸的出城車馬就顯得有些異樣了。

然而沒有誰來關心他們,也沒有誰想到,坐在車中的就是風頭正勁的女太傅,長安正重新變為九州繁華最,滿城欲*望。

辛夷用橫桿把車簾子壓好,外面實在是太吵了,往長安涌的人像趕集似的,吵得她心煩,間或擠入耳里“攝政越王”四個字。

更讓她心煩。

“太傅大人不要閉簾子!阿芷再聽聽外面傳什么!現在城里熱鬧哩,一天七八個話頭,說書人都把生意搬到官道上了!”辛芷連忙伸手去擋橫桿,小腦袋精神萬分地往外擠。

“你再叫一聲太傅大人,六姐姐就請家法了。人家塞的東西,你六姐姐還沒想要。別一天掛在嘴邊,還長臉了。”辛夷沒好氣地拉過辛芷,放下了橫桿,“咱們以后和長安都沒干系了,別只記掛著熱鬧。”

辛芷只得乖乖坐回來,噘著嘴,鬧不開心,瞧得辛夷又是一聲嘆氣。

阿芷十四了,自己像她這么大的時候,在干什么呢?

是不是也這樣,一心看熱鬧,盡往說書館里竄,耳朵總是提溜著聽“好玩事”,東邊放了個大炮仗都怕西邊的自己知道漏了。

不識人間疾苦。風里雨里人間換了幾番了,都還只認得,有沒有熱鬧瞧。

想來,也好,至少活得輕松,那些蹉跎事,都不往眼睛里過的。

辛夷突然笑了笑,這么說,倒是自己老了。

想想前半生自己又干了什么呢?重活一世,十五到十八,不過三年,她卻像活了半輩子了。

和那個人糾纏不清,被騙了一次又一次,事到如今自己都拿不準,這一場相識里,到底有幾分,他的真心,她從來猜不準,也看不清,更碰不到。

她要的,自始至終,不過一個真心。然而那個人要的,唯有一場錦上添花,如今他距終點不過半步了,自己只怕更像個過路人,曇花之瞬罷了。

還有另一個算不清的人。她是有罪的,人非草木,她自覺已無顏面對他,還好他心中所求唯功業,不出意外,武斕會是正妃之選,天作之合。

自己也不過是,他宛若滄瀾的時光中,無力決定什么的一尾小魚罷了。

至于其他,那些功名蹉跎,又是攪和進五姓七望,又是宮內行走名滿天下,而今的勞什子太傅,好像從來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從來都是被棋局攜裹著向前走,所有人看到了她的恩怨如傳說,卻無人懂她的無奈不可自欺。

辛夷抬了抬眼眸,從前方晃動的車簾縫隙連,看到了隊伍前面騎馬的辛歧,她的爹爹,她在世上最親的人了。

辛夷吁出口濁氣,笑了。

三年如夢,這樣的上半輩子,馬上就要結束了。

下半輩子,在某個小村莊,開個鋪子,和爹爹阿芷住在一起,躺在竹椅上煎茶,鋪子后種兩畦菽麥,親族們都住得不遠,隨時串串門,某家蒸了香餅子,一個碗兒就端過來了,跟了辛家幾代的奴仆也都還在,幫著打點鋪子,自己為他們養老。太陽好時,一堆人在青石板上設個茶局,磕南瓜子兒都打盹兒過去。

多好的日子啊。

那些長安如夢,他,還有他,都隨時光去罷,恩怨如何,不過多年后一盞茶。長安繁華,步步機關,或許磕南瓜子兒時還能想起些片段,已經葬身在其中的人,卻都回不來了。

比如綠蝶,比如祖母,比如死在王家或者盧家刀下的叔叔嬸嬸,比如最后在她懷中閉眼卻還笑著的小哥哥。

她已經帶不走他們了。

辛夷閉上眼睛,一幀幀往事過,管他驚心動魄的,還是恩愛纏綿的,都化作云煙罷,然后一陣風兒過,就全散了。

夠了。她辛夷,都受夠了。

不過眨眼之間,千萬思緒過,辛夷臉色青轉白,由白轉涼,最后化為了一爿倦怠,仿佛走了太多的路終于能歇一歇的倦怠。

執念,權力,情愛,棋局,算計。

都歇一歇罷。

“好累。”

辛夷幽幽地吐出兩個字,軟軟地靠在了軟墊上,眉間塵埃八千里,化作了眸底一縷月明。

“太傅……哦不,六姐姐,這車顛得,你若是乏了,前面有個驛站,我讓爹爹歇個腳?”辛芷關心地湊過來,不甚懂那些個“累”的深意,只管為辛夷加了好幾個軟墊子。

辛夷正想搖頭,卻微一踉蹌,旋即車馬停了下來。

一陣馬蹄聲靠近,簾外傳來辛歧有些復雜的聲音:“六丫頭,回個頭罷。”

辛夷一愣。回頭?

她有些不明所以,醒了卻沒動,車馬也沒往前繼續走,不一會兒,辛歧又重復了句,這次,語調有些不穩。

“六丫頭,就一次,回個頭罷。”

辛夷詫異。下意識地掀開馬車的簾子,探出去半個頭,往回一瞧,心跳卻放佛在剎那靜止——

車馬揚塵中還能見得長安城門,城門上出現了一抹身影,眉眼依稀,長身玉立。

緗。是緗色的衫子。

這最接近于明黃的御賜之色,宣示著那人尊貴無雙的身份。

宛若日光,煊赫如熾,那人獨自佇立在城樓上,眺望著車馬的方向,城關下認出緗色的老百姓們激動地跪倒一片,大呼“千歲”。

雖然眉眼看不大明晰,但只是遠遠一瞥,甚至冥冥中控制不住的心跳,還有他帶來的風他攜來的日光,辛夷就無比清楚他是誰。

只是那一身尊貴的緗色,太陌生。

她記憶里那著素衫,精棋藝,嘴巴又毒人又痞的棋公子,早已經死在了泰岳之上。

是了,棋公子已經死了。

那著緗的攝政越王,已經沒有誰有膽子,敢稱呼他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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