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國嘴里的話像個打開又忘了關的水龍頭,沒完沒了。
常寶嘉仔細聽著,他的聲音那樣好聽,感情那樣真摯,她唯恐錯過一個音符,就連尾音也不愿意錯過。
趙建國見她情緒穩定了些,連忙把藥和水送到她嘴邊。她不敢再質疑,配合地把一包藥全吃了。
常寶嘉服藥后,胃慢慢不疼了,思維越來越清晰,他的聲音混合著真摯的感情,一直不間斷。
從一個不茍言笑、高高在上的大官,一下子變成平易近人、口若懸河的男孩。
常寶嘉覺得做夢,也要做這種夢,就是死,也值了。
趙建國口舌生花,滔滔不絕地把她溫柔、孝順、乖巧、善良的事跡說了一遍,件件都是實事,句句都沒摻假。
常寶嘉枯竭的心靈仿佛注入一道清泉,怯生生地說:“我,我要讀書呢,我,我也配不上你。”
趙建國彎腰,瞅著她認真地說:“嗯,又瘦又小,胸部比還沒我高聳,確實是差了些。”
常寶嘉捂臉,羞愧地趴在透著一股消毒水味道的白色枕頭上,內心像刮臺風似風急雨驟。
原來他嫌棄她身子不好嗎?可是趙家雖然刻薄她,但也不缺糧,自己在鄉下還種了瓜果吃,二十來歲時,女孩兒該有的,她都有。
可他也不曾碰她一下呀。
趙建國以為她哪里痛得受不了,忙問:“哪里難受……”
“我……”
“叩叩。”
趙建國連忙拉常寶嘉躺好,自己則叉腿挺腰正坐,說不出的威嚴。
一個穿白大卦的女醫生左手臂夾著一個記事本,敲門入內,打斷他們間的對話。
她個子高挑,膚色很白,大眼睛高鼻梁,短發用夾子夾起,一絲不茍。另有一個護士,拿著血壓計和溫度計,還有一個熱水袋。
女醫生推了推自己的黑色大眼鏡,看著這對神奇的組合,說不上的古怪,“這位同志,我是趙醫生,例行檢查一下。”
說完,側身讓護士上前。
這護士首先把熱水袋給常寶嘉,要她墊在腹部,再讓她夾住溫度計,才來測血壓。
一會兒,護士就把各項指標報給了趙醫生,然后抱著儀器出去了。
趙醫生又抬了抬眼鏡,說話時聲音帶著一種批判的嚴肅,“綜合之前的測量,該病人嚴重營養不良,身體發育遲緩,照我估算,應該有兩三日沒進食了。”
支撐到現在真是奇跡。
她冷冷地打量趙建國,強壯,高大,銳氣十足,可床.上被他稱為未婚妻的小姑娘卻如此不堪,真是冰火兩重天,她十分不屑這種只顧著自己的人,好像還是個當兵的。
真沒用。
趙建國聞言臉色倏沉,一股長期位于高位的懾人威勢從他冷峻的眉目迸出。
趙醫生打了個寒顫,鄙夷的目光立刻逃開,心道:怪不得說當兵的都有煞氣,估計雙手是染過血的。想起以前的血腥場面,她又猛地一激靈,后退了一步。
常寶嘉也是怔住,很怕他生氣遷怒別人,伸手輕輕拍了拍他手臂,“我沒事,你不要擔心。”
氣氛忽然變得很悶,似乎有股壓力把空氣中的氧氣都消耗干凈了。
趙建國沒理常寶嘉,壓下胸中怒火,友好地問趙醫生:“趙醫生,我未婚妻要不要打針?還是吃中藥調理較好?”
“中醫吧,西藥救不了她壞掉的底子。”趙醫生急忙回答,拒絕承認自己被他氣勢所懾,只想盡快離開這里。
趙建國想了想,理所當然地說:“你立刻根據我未婚妻的情況捉藥,煲好送來,蜜棗也要。”
“沒有這種服務!”趙醫生大概是覺得受辱,她堂堂首都畢業回來的醫生,哪里懂得這種侍候人的玩意,擱下一句話,馬上奪門而出。
趙建國麥色的臉覆上一層陰霾,他使喚人慣了,趙醫生當著常寶嘉的面不給他面子,他心里也是有團火,“寶嘉你睡會。”
常寶嘉只覺得眼前的人,又和記憶中重疊,他最愛板著這樣一張臉,仿佛告訴全世界:別惹我!
“你別去找人家麻煩,人家是醫生,再說,哪有幫人煎藥的啊,這在老舊時候都是丫鬟小廝干的活,你看人家是個醫生,指不定出身多高貴。”
哪像她,連個讀書的機會都沒有。
常寶嘉心里到底有些自卑。
“為人民服務,說什么出身!”趙建國兩眼一瞇,嚴肅地糾正常寶嘉的錯誤,“大家都是社會主義主人翁,五星紅旗下的蛋!大家都是一樣的,以后不許妄自菲薄。”
說到這頓了頓,“妄自菲薄的意思是,看輕自己,輕賤自己,懂了沒?”
常寶嘉點點頭,他的強勢和體貼都令她無所適從,垂著眸不敢看他。
這個動作看在趙建國眼里,很好地顯出了女孩兒的應有的嬌羞。
他笑了,牙齒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又將懷里另一個肉包子掏出來送到她嘴邊,“乖,先吃了。”
常寶嘉除了自己雷鼓似的心跳聲,什么都聽不到,老覺得眼角有什么東西閃著光很扎眼。
“來,乖,吃好了,我捉了藥就送你回家。”趙建國本來打算先回一趟家,向家里說一說這門親事,轉念一想她身體這般虛弱,還是先送她回自己家調養更好。
常寶嘉滿心滿耳,全是自己的心跳,除此之外,就是他說過的話,撩得她心肝脾肺腎都飄了起來,整個身體輕飄飄的,好似躺在阿爺的小船上,隨著波浪一漾一漾。
“乖,張開小嘴巴。”趙建國探身,看到她眼波含情,心中一動,將肉包子掰開一小塊一小塊的喂她吃。
心想,這嘴小歸小,可是形狀挺好看的,親起來滋味肯定不錯。現在來姨媽的話,好好調理,還能長高,幸好。
常寶嘉在吃完一個包子,將嘴對上冰涼的水壺口時,猛地打了個激靈,立刻清醒,連忙爬起來用手抹掉嘴邊油膩,戰兢兢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裝模作樣要你喂的,我……”
“噓。”趙建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烏黑的眸子像啟明星似的,一閃一閃地在黑暗中指引著迷途羔羊的方向,“咱們誰跟誰,你生病了,我照顧你應該的。”
他的聲音充滿安撫的力量,清亮的目光透著一股迷人的魔力。
“可是,我要上學呢,我,我不想這么早結婚。”常寶嘉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像蚊子似的,還沒她心跳聲來得響亮。
天知道,她差點就投降了,可過去幾十年的夢境,那段失去自由的悲慘歲月無時無刻不鞭苔著她。
趙建國無所謂地說:“沒關系,先訂婚。”他性子從小執拗,決定好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常寶嘉還想說什么,驀地眼前一黑,暈過去了。
趙建國嘴角微翹。
他手上拿著一根精制金針,這是他的特別武器,跟個老和尚學的,扎在睡穴上效果顯著。
常寶嘉睡著后,趙建國去了街上,找了一個小餐館的老板熬粥,等他過去時再放豬肝、瘦肉,再花一元錢請老板的媽媽幫忙煎藥。
“有蜜棗嗎?”
“還有兩個。”阿婆揣好一元錢,高興地把壓箱底的蜜棗掏了出來。
“算了,你老自己吃。”趙建國看著糊答答的蜜棗,一點胃口也沒有。
一個小時后,他拎著藥回了醫院,常寶嘉卻不見了。
趙建國著急地沿路找尋。
約莫又過了半小時,常寶嘉已經回了村子。
鼻青臉腫的黃有娣將她堵在村口,右手拿著一條小竹枝,一下一下地輕輕打在左手板上,發出令人驚悸的掌響聲。
“死哪里去了?”黃有娣陰聲問。
常寶嘉仿佛聽到自己皮膚開裂的聲音,“媽,我賣魚呢。”往常她會先給黃有娣看水桶,證明魚蝦都賣光了,但現在她先掏出掙的錢,“媽,你看,蝦子賣了一元錢,魚賣了一元四角呢。”
黃有娣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鄙夷地說:“一蚊錢就一蚊錢,還學人家一元錢,文盲就文盲怎么了,鄉下話怎么了,看我大字不識一個怎么了,不照樣嫁好老公當媽生兒子!誰肚子可以生仔,才是贏家!”
她邊說邊接過銀紙,沾了口水,一張一張地數,“有沒有穿柜桶底啊?”
一張一蚊錢的,三張兩毫紙,八張一毫紙,正好兩蚊四毫紙。
“沒呢。”常寶嘉也是耿直,賣魚從來不貪錢,像河對岸的周小青,每次賣魚蝦都會偷偷收起一角錢。
黃有娣別了竹枝,伸出雙手飛快地搜常寶嘉身,鼻子狗似的靈,居然嗅到一股子肉香味,劈頭就罵:“我呸,你這賊丫頭,賤人,居然敢貪錢買肉包子吃?”
她對肉異常敏感,凡是一丁點肉味兒都難逃她的鼻子。
常寶嘉小時候從來沒吃過肉,就連阿爺網上來的魚蝦也不曾沾過,不懂得肉的味道。給賣到趙家后,心如死水,食不知味,哪里料到黃有娣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就聞到自己吃過肉。
她愣在那兒,不懂回應,嘴里回味無窮的不是肉味,而是趙建國的柔情相待。
黃有娣猛地拿小竹枝抽常有嘉,“你說,你這下.賤貨偷吃了幾個肉包子,以前是不是也天天偷吃,怪不得每次出去都這么久才回來,原來自己躲起來偷吃肉了,你這個死剩種,白眼狼!居然敢偷吃!我打死你!”
小竹枝隔著薄薄的衫抽打在皮膚上的啪啪聲,帶著響午悶熱的回聲,在村口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