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劉娟兒的設計構想來看,尋來客棧三樓的下房統統都要打通墻壁改成鶴立雞群的雅間包房,其中的桌椅案塌,乃至掛瓶插屏等裝飾品無一不用清雅貴氣的上品,三樓包房落成后,便要專門用以款待財大氣粗或權勢逼人的貴客!
五日前,一樓打通了一整個側面的上房用以修建酒樓的后廚和食材庫。恰好竣工后這一幫工人又接不到旁的好活計,客棧的大改也未提上章程,虎子便讓他們直接上三樓西面動手修建了第一個雅間。這個包房是由五間丁字號下房貫通而成,其中的家伙什也是新采買來的,且還配了靠墻的一令垂著紗幔的臥榻。
名喚芳翎的大丫鬟小心翼翼地扶著貴婦人在這個四墻落新的上房內轉了一圈,那個婆子一手拉著小姐一手抱著小少爺,好讓她嘴里的“二姨娘”丟開手來認真在房間四處內探看。虎子垂頭掛耳地端立在門邊,不時朝那婆子背上的包袱瞟兩眼,適才在樓下,他未免失禮,并未沖過去從婆子手中搶回那件原本屬于劉娟兒的皮毛小披風,而是想著尋個合適的時機同當家做主的夫人言明。
瞅個啥空子來開口呢?虎子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送點心來的時候更為妥當,他在心中尋思了一番,慎重地抬頭輕聲問:“夫人可還滿意這上房?我讓人把走廊左右兩邊的木欄門都鎖死了,絕對不會有人來騷擾,且這上房轉出去就是樓梯口,來去上下也方便!夫人是這新房的第一位住客,房費還可優惠些!”
“不必多禮,我看這里很好,我很喜歡!這便下定十日,芳翎,你先去給少東家交付二十兩定金。”那貴婦人站在床榻邊悠悠轉過身,沖虎子盈盈一笑。同時對身邊的芳翎抬了抬下巴。芳翎得令,一板一眼地走到虎子面前三步遠的地方,伸手從腰帶處摸出一個錢袋打開來,眼見就要掏銀子。虎子忙擺擺手連聲道:“哪里須得這么多定金?最多十兩已足矣……”
虎子話音未落,卻見芳翎不依不饒地將四個亮閃閃的銀錠子擺到他面前,垂著眼皮輕聲道:“少東家莫要推拒,咱們夫人是真心喜歡才會如此爽快,但凡有一丁點兒不順眼之處,也就不會不問房價了!少東家,我可手酸呢……”
聞言,虎子也不好拿大,慌忙伸手接過二十兩銀子,他特意小心動作。并未曾碰到芳翎的纖纖十指,只捧著銀子對那貴婦人點頭道:“夫人想來也舟車勞頓許久了,小姐和少爺年幼,行路也辛苦。我這就讓人送熱水和茶水瓜果上來,至于點心……還望夫人稍候片刻。容我過后送來細致些的!”
“少東家,那管事不是說烏支縣最大的點心鋪都沒得好點心賣了么?你這是打算到哪兒去踅摸來著?”貴婦人還未發話,卻見那小姐幾步走到芳翎身邊,抬著俏生生的小臉對虎子笑道“莫非是打算找個能人來做?我和家弟都愛吃點心,這會子也餓了,可別讓我們失望啊!”
“茗江!不懂規矩!別以為你父親寵著你,你就越發不拘禮了!還不快回來!”那貴婦人板著臉走到美人榻前坐下。抬高下巴對這個名為“茗江”的嬌小姐怒叱了兩句,但虎子看得真真的,她眼中的寵溺都快漫出眼眶來了,哪里會是真的生氣?聞言,茗江撇了撇嘴,又沖虎子甜甜一笑。這才轉身回到自己母親身邊。
虎子急著去做點心,倒也并未多耽擱,很快就捧著二十兩定金告禮而去。他剛剛離開包房幾步遠,突然聽到房內傳來芳翎壓低嗓門的怒斥聲——“熊婆子!你仗著你奶過小少爺,越發是眼里沒人了!當著外人的面都敢叫夫人‘二姨娘’。這是誰給你的臉?!橫豎也沒家中旁人在,莫非還當不起你一句‘夫人’?”
而后,房內又傳來那婆子低低啞啞的哭求聲,虎子也不好多聽,趕忙掀起袍角疾步沖下樓去。那個跟著這家女眷來的轎夫一共有兩個,都被安排在二樓的甲字號房里入住。虎子跑到二樓時恰好見到那個兇巴巴的轎夫正瞇著眼朝一樓院中探望,聽到腳步聲,他忙扭頭對虎子拱手笑道:“這院子里的兩個雙胞小娘子長得可真亮眼喂!她們是在東家后廚里幫忙的?還是跟著相公來住店的?”
“是做小食買賣的一對姐妹,兇蠻潑辣的很,一口粗話連我都聽不進耳,大哥還是莫要去招惹為好!”虎子不喜這轎夫色瞇瞇的模樣,只隨意揮了揮手便沉著臉步下樓去。待他匆匆步入院中,虎子抬眼便見八娘雙手抱著一個偌大的木盆,呲著白牙對他笑道:“東家,我尋了你好大一圈呢!”
“啥事兒?哎喲,對了!那兩百串一包鮮……這是得了吧?辛苦辛苦,不過奉先這會子也還沒趕來,勞駕你和九娘候在屋里等等啊!”虎子一拍腦門,這才想起今日還有一項大事要辦!但白奉先說好了晌午間趕進縣來尋他,卻也不知為何耽誤到過了午膳時分還不見人影,虎子又著急去做點心,只得讓八娘和九娘等白奉先到了再將一包鮮下鍋。
八娘聽虎子一番囑咐,倒也沒覺得為難,只點點頭輕笑道:“耽誤一會子不打緊,但耽誤久了怕跑味兒呢!瞧這日頭烈的……”俯身在二樓木欄上的轎夫眼見院中的兩人“打情罵俏”了好一會兒,只“呸”了一聲,一臉不悅嘟囔道:“這少東家倒是會養暗門子,一養養了一對姐妹花!我不過問一句,他倒還吃醋呢!”
不拘那轎夫如何誤會,虎子匆匆同八娘別過后,疾步繞到一樓走廊的盡頭,堪堪越過一堵遮掩著的白墻,眼前便出現一個高大厚重的黑漆木門。他伸手在門上叩了兩下,壓著嗓門輕聲喚道:“夏叔,快開門,我要進來做點心!”
隨著一陣木拐杖“咚咚”頓地的聲響,木門吱呀一聲起開,探出夏如實熱得通紅的臉,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瞪大雙眼悄聲問:“做點心?少東家,這可使不得啊!咱還沒正式營業做買賣,這都是新鍋新灶的,你一沒跨火盆。二沒祭灶王爺!就這么糊里糊涂地開火,那可就沒了好兆頭啊!”
“沒事!我不開火就不得了!”虎子錯著身子邁進門去,陡一見到眼前規模宏大的后廚,他依舊看得眼睛都不想眨!只嘆劉娟兒那小腦袋里都不知長了啥靈芝仙草,一個個主意高明又非凡,愣是造出了眼前這比盛蓬酒樓還要華麗的后廚!虎子雖說沒進過盛蓬酒樓的后廚,但用腳后跟猜想也知道,絕對比不上眼前的!夏如實返身扣緊了門,一拐一拐地指著墻角一堆破石頭爛木片對虎子輕聲道:“通水的工人才剛走不久,這不是。也忘了讓他們順路把廢物給扔出去。”
“不急,夏叔,你監工這么久了,當真是辛苦!快尋個地兒坐坐,我去食材庫看兩眼啊!”虎子一拂衣袖就要走。卻見夏如實顫悠悠地疾步攔住他,指著不遠處案臺上的一包點心沉聲道:“既然不想開火,少東家哪里能做出啥像樣的點心來?那食材庫里可沒得現成的!喏,這包裹了紅豆沙的涼糕是九娘送來給我的,少東家看能不能配上點啥,做成一味新點心出來,好歹也不用開火么不是?”
巧了!虎子眼前一亮。幾步跑到案板前揭開油紙包,只見其中的涼糕是方方正正的一塊塊,塊頭挺大,每一塊足足有自己的手掌大小,側面一片陰沉沉的暗影,眼見是包了不少豆沙內陷!咦……虎子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心道,這涼糕咋越看越眼熟呢……不管了,正好這點心用料足,自己也容易得以發揮!
約莫過了兩盞茶的功夫,虎子雙手端著一個蓋了白紗布的瓷盤“蹬蹬蹬”上到三樓西面的樓梯口上。剛剛走到雅間包房門口,見房門正虛掩著,便靜候在門邊低聲問道:“夫人,小姐,芳翎,我送點心來了!不知此時方便否?”
“快進來吧!小姐和少爺有些等急了呢!”芳翎起開房門,對虎子輕輕一笑,錯開身子將他讓進了房。眼見這大丫鬟似乎沒了剛見面時的清高,虎子也稍稍安心,進門便朝美人榻邊張望過去。只見那貴婦人正拉著茗江坐在榻上,面前擺了個精致的矮腳小茶桌,那走路還晃晃悠悠的小少爺正滿地打滾走爬,一邊咿咿呀呀地學舌一邊嘟囔著只有自己才聽得懂的童言童語,熊婆子卻不知去了哪里。
“不拘是哪般美味的點心,快些端過來吧!”茗江拍拍手,扭成一股膩歪在貴婦人身側,抬起五官娟秀的小臉對虎子連聲道“我當真是餓了,你們送來的茶水和小食倒是好,就是不壓餓呢!”那貴婦人滿臉寵溺地抬手刮了茗江的小鼻子一記,也扭頭對虎子輕笑道“這些下人做的事,何須少東家親自動手?切莫要耽誤了你的正事,交給芳翎就是了!茗江也餓了,怕是見著高粱飯都覺得香呢!”
這可走不得,我就是要借機同夫人開口買回那件皮毛披風呢!虎子眼中一閃,不動聲色地錯步繞開想要伸手來接瓷盤的芳翎,飛快地上前幾步湊到茶桌邊,擺出一副訕笑的模樣接口道:“不敢瞞著夫人,這點心是我親自動手做的,也不知滋味如何,怕吃壞了小姐的肚子,哪里敢急著躲出門去?!”說著,他也不理會貴婦人和茗江一臉詫異的神情,就手揭開瓷盤上的紗布擺上了茶桌。
“咦,好精巧的涼糕啊!”茗江秀目圓瞪,一臉驚艷地從盤中揀起一個金魚形狀的涼餃,見其色,渾白如玉,見其形,惟妙惟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魚身子上一道一道的細致魚鱗,端得是不食其味,已知其珍!那貴婦人也看得目不轉睛,用秀帕捂著口鼻驚嘆道:“東家,這真是你親手做的?嘖嘖,這手藝可當真是難得,沒有個十來年的功底怕是也捏不成個樣子!茗江,你快嘗嘗看。”
茗江點點頭,喜上眉俏地將金魚涼餃靠在唇邊輕輕咬了一口,忍不住“呀”了一聲,趕緊又整個塞進嘴里。貴婦人看得真真的,原來那涼餃破口后,從金魚的嘴里冒出一股稀糊糊的內陷,第一眼看估摸是豆沙,但見茗江蠕動不停的小嘴,怕是其中還另有玄機。虎子垂著眼皮微微一笑,躬身半跪在茶桌前解釋道:“其中內陷是用豆沙混著蜂蜜和果汁捏合成的,小姐喜歡就好!”
沒等茗江捧著小臉開口贊嘆,虎子話鋒一轉,又一臉為難地對貴婦人輕聲道:“實不相瞞,小生卻有一事相求……”接下來的功夫,虎子便不顧貴婦人和茗江臉上豐富多彩的神色,滔滔不絕地將那皮毛小披風的來歷好一通訴說,說到最后,他特意加重語氣點明道:“……只因遺落了我那未過門的娘子送給家妹的心愛之物,這一個多月我都寢食難安……還望夫人行個方便……您看……”
聽到虎子一番巴心巴肝的乞求,那貴婦人好半響都沒吭聲,虎子正要開口再求,卻見她陡然一笑,眉眼彎彎地接口道:“不是我不舍得,只是我太喜歡那皮毛披風了!別說那毛料沒見過,便是針線手工也當真算是難得呢!這么著吧,少東家,橫豎我也要在你們客棧呆上十日,可否請你的未婚妻前來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