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衙在鼓樓北大街,離曹府并不算遠,曹顒等人騎馬一刻鐘就到了。
曹颙對這位后世廣為傳誦的施青天施不全多少有些好奇,但在大堂上見到本尊,實在沒了細細打量的心思,只大概瞧了對方其貌不揚,甚是普通而已。
不知道是有平郡王同行,還是曹颙世家子的良好教養表露無遺——禮儀周全,言辭得體,并非施世綸所厭惡的紈绔子弟。施世綸的態度還算平和,只認真問了詳細情況,著師爺錄了。
施世綸康熙二十四年步入仕途,至今已經二十多年,其中大半時間都是做地方主官,對于各種案子判斷自有一番心得。襲擊曹頌的兇徒共有八人,除了當場擊斃兩人,逃逸兩人外,還有四人被抓獲,施世綸上來就先是一頓板子滅了他們銳氣,再行審訊,幾人早就撐不住打,老老實實地盡數招了。
他們確實是有備而來,目標是江寧織造曹寅的兩個兒子。
看了這方的供詞,施世綸就心中有了幾分明了,料想這買兇之人自是對曹寅恨之入骨,要斷了他的子嗣,才會有此歹毒之舉,因此他也沒多為難曹颙等人。
訥爾蘇聽得對方已招,忙問詳情,施世綸也沒隱瞞之意,便讓師爺講與他們聽。
這伙兇徒本是通州的一群無賴,其頭目叫萬九——就是當場被擊斃兩人中的一人。萬九是屠夫出身,有幾分蠻力,糾集了一批烏合之眾,混跡在市井之間,靠平日里做些收保護費或者替人尋仇討債之事為生,漸漸的在通州也闖出些名頭。
七日前,不知通過什么渠道,萬九接下一樁大買賣,光定金就收了一千兩。對方要求可以算一個,也可以算兩個,因為他要求萬九殺死江寧織造曹寅的兩個兒子,而且還說了曹家長子在京城,次子在江寧,并且承諾每殺死一人,再付白銀三千兩。
萬九等人都覺得江寧千里迢迢的,有些心里沒底。“強龍不壓地頭蛇”,到人家的地盤殺人家的兒子,實在不夠穩妥。于是,就決定上京,先解決曹家長子。
到京城打探兩天,知道曹家二公子前些日子來京,眾人心中暗喜,這才是想什么來什么,再沒有更合意的。
曹家門上高高掛起的伯爵府大匾額,還是使得萬九他們顧忌幾分。伯爵到底是幾品,他們心里不知道,但是瞅著那丈高的院墻,膘壯的門房,也開始懸心。挑著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他們爬上了院墻,望著層層疊疊的院子,當即就傻了眼。結果,動靜引起犬吠,嚇得幾人屁滾尿流地跑掉。
等到打聽出曹家長子是御前侍衛,萬九他們更是大眼瞪小眼。御前侍衛,他們沒見過,但是誰不知道包公傳里的御貓展昭啊?那得是什么樣的身手,才能夠到天子眼前當差?就憑他們哥兒幾個三腳貓的功夫,哪里會是對手。
進京這幾日,這兄弟幾個除了在曹府附近打探外,就是花天酒地、胡吃海塞的,花銀子正花得痛快。因此,若是就這般空手回通州,他們哪能甘心?殺一個就是白花花的三千兩銀子,就算那大的是御前侍衛打不過,這小的不過是個毛小子,還殺不了嗎?于是這般,他們就盯上了曹頌。為了有備無患,他們還通過這幾日結識的狐朋狗友,弄到了一包火yao。想著若是失手,也可以用火yao制造混亂后好逃脫。
今兒,在曹府盯梢的看到曹頌跟著女眷外出,就尾隨其后。等到快到中午飯時,寶雅打發人去陶然居訂餐時,被跟蹤的人聽到。這些人就提前到陶然居斜對過的一見茶館等著,等到眾人來時就出手襲擊。
越是光腳的越是膽大包天,幾個三流混混在重賞之下,簡單制定了個蹩腳的計劃,拙劣的表演因有火yao的引入,殺傷力大大強化,直搞成眼下這個局面。
師爺講罷經過,曹颙未語,訥爾蘇先道:“此萬九一死,買兇人也不得而知。然元兇一日不除,舍弟就多一日兇險。還有勞施大人費心,早日緝兇歸案,免了我等懸心憂慮。”
施世綸道:“王爺言重。天子腳下出這等大案,本府已有不察之過,本府自當寫折謝罪。早日結案本府責無旁貸,請王爺放心。”
曹颙見再說下去也無意義,當下施禮道:“有勞施大人。”頓了頓,又道,“聽聞有人無辜受累殞命,在下深感不安。雖是人命不能銀錢相換,但逝者已矣,生者猶需撫恤。撫恤銀錢曹家愿出,一切皆遵大人裁斷。”
施世綸聽了,不由暗暗點頭,此人倒是有仁義有擔當之人,道:“本府自會秉公處置。”
魏黑魏白兄弟與另外兩名王府護衛因系自衛反擊才傷人命,又有平郡王為保,因此并沒判收監,而是當堂釋放,跟著訥爾蘇及曹颙曹頌一同離堂。
眾人還未走出衙門院落,迎面連哭帶喊的進來一群人,為首的是個滿頭金銀滿身綾羅中年胖婦人,擎著塊帕子,堪堪能捂住她半張圓臉,另半張臉早叫淚水沾花了妝容,皂白相混青紅駁雜,乍一看還唬人一跳。
那群人一路哭嚎著“青天大老爺啊,你可要為咱們做主啊……”之類的言辭,也不擊鼓鳴冤,直接就奔著大堂去了。
衙門案子本就多,眾人各想心事,也就沒在意那些人。待出得衙門口,長隨們牽了馬過來,眾人剛要上馬,忽然門內一陣吵雜,竟是那胖婦人一伙人被一群衙役叉了出來。
那胖婦人被衙役推搡著,嘴里罵道:“瞎了你的眼,敢攆老娘出去?!你算什么東西……”話沒說完,被那衙役使勁一推,跌跌撞撞撲了出去,摔倒在街上。
兩個小丫鬟連忙跑過去扶,誰知道那婦人雖胖,也不怎的竟十分靈巧,一骨碌自己就爬了起來,也顧不上撣撣衣襟上的塵土,立時就破口大罵道:“你個王八羔子,幾個腦袋敢推老娘?瞎了你的狗眼!滿北京城打聽打聽去,誰不知道我家爺們兒是九貝子爺的人!老娘動動小手指,叫你粉身碎骨,我告訴你,九貝子爺那是……”
那婦人帶來的一干隨從慌忙奔過來,掩了她的嘴,架了就走。遠遠的,大約隨從放了手吧,又聽到那婦人尖利的嗓子叫罵起來,言辭惡毒,隨即又是九爺長九爺短的。很快又再次被堵了嘴,再沒了聲息。
訥爾蘇露出個諷刺的笑容,和曹颙相視一眼,各自上馬,曹頌卻頗為好奇,還朝那邊張望,忍不住道:“這個真是個潑婦,不知道這九……”話沒說完,光潔的額頭就挨了訥爾蘇輕輕一巴掌,他抬頭見姐夫和哥哥都一臉凝重,當下也不敢言語了,乖乖上馬打道回府。
訥爾蘇出來半日,怕福晉惦記,出了順天府衙門后,又囑咐了曹顒兄弟兩句,就帶著護衛先回去了。
曹顒問了魏家兄弟,確定兩人確是無傷,才放下心來,而后謝過兩人對曹頌的救命之恩。
魏家兄弟本是江湖人,自打進曹府后,這還是第一次打架,情緒中倒帶著幾分興奮。曹頌受兩人影響,對于中午的那段經歷也能談笑風生地說起了。
回到曹府,曹顒見魏家兄弟模樣狼狽,便請兩人回房去更衣梳洗,又叫人吩咐廚房那邊,晚上好好治一桌酒席,為兄弟兩個壓驚。
廳上,莊席正等著,見曹顒兄弟回來,忙詢問:“衙門那邊怎么說?可有了什么線索?”
曹顒剛要開口作答,門房前來通報,勇武伯爵府的兩位少爺來了。
曹顒忙讓曹頌將方才衙門中所知的轉告莊先生,自己出府去接兩位客人。
永慶與永勝兩兄弟穿著素服,站在曹府門口。兄弟兩個一個高大威武,一個溫文儒雅,不過此刻卻都是滿臉憂色。
“善余兄,永勝兄!”曹顒帶著幾分愧疚,打了招呼。
永慶尚未開口,永勝已經搶先問道:“聽說有人行刺,馬車翻了,寶格格怎么樣,我妹妹怎么樣,有沒有受傷?”
“寶格格沒事,只是令妹傷了胳膊,正在鄙府養傷!”曹顒回道。
“傷了胳膊?你們曹家怎么回事,為何沾上了就這般倒霉……”永勝憤然說道。
“二弟,不得無禮!”永慶見弟弟越說越不客氣,忙喝止住。
“我哪里說錯了?”永勝雖有不忿,但嘟囔了一句后,終究閉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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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武伯爵府,正房。
萬吉哈坐在炕上,丁憂半年來在府里養的,身量富態了許多。他哼著昆曲,氣定神閑地品著一杯鐵觀音。
地上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走來走去,正是萬吉哈的正室、永慶三兄妹的生母福惠郡主。見丈夫悠哉自得的樣子,她不由地添了幾分惱,走到炕沿邊上坐下:“別哼了,女兒還不知道情形如何,你這個做爹的怎么這般不上心,枉費永佳平日里那般孝順你!”
萬吉哈笑著回道:“我的好夫人,你就放心吧!陶然居出事到眼下已經小半天,若是永佳真有什么不是,平王府與曹家那邊早就來人報信了!”
“若是沒事,那寶丫頭撒這謊做什么?還將咱們永佳帶到曹府去!”福惠郡主疑惑不解。
“大事沒有,小傷應該是免不了的!寶格格最是好強,將永佳接走,連累她受傷,肯定是沒臉見我們,想著養兩天再送回來!”萬吉哈道。
“永佳受傷!”福惠郡主一下子站了起來:“不行,永慶嘴巴笨,永勝又一向敬著寶丫頭,他們兄弟兩個怎么能接回永佳?我要去曹家!”
“接什么接?”萬吉哈皺眉道:“你真想讓女兒成了老姑娘,再將就這親就結不成了。”
“咱們永佳是伯爵府嫡女,怎么會將就著結親?”福惠郡主豎著眉毛反問道。
“永佳因為孝期,延誤了這次選秀,三年后可就逾齡了!本來還想著讓永佳好好參加今年的選秀,咱們再托人宮里宮外地活動活動,指到哪個王府里。就算比不上永寧,也不至于差太遠。——誰想到正趕上阿瑪的孝期!”萬吉哈嘆了口氣:“等到孝期滿,永佳就將近二十,到時找門戶相當的良配談何容易!”
福惠郡主聽出丈夫的用意,忙搖了搖頭:“曹家怎么行?曹家是包衣出身,雖然眼下抬了旗,但還是不匹配!”
“婦人之見!”萬吉哈看了眼炕桌上的那杯鐵觀音:“就算曹家是奴才出身,那也是萬歲爺的奴才!八旗上下,哪個不是萬歲的奴才?曹家雖不能說是富可敵國,但是怕也是比尋常王府底子厚多了。三四百萬的虧空,三兩年就還了近半,這是多大的手筆?就單說曹顒,那八十頃的賜田,就比咱們府那兩處莊子都要大。曹顒的名字是萬歲爺親賜,聽說在塞外還親自給曹顒過了生日,這抬旗的恩典就是他十五歲生辰的賞賜。萬歲爺最念舊情,曹顒又是奉圣夫人的愛孫,曹寅的愛子,因此才會如此這般當子侄似的疼愛。這樣的人若是做了永佳的女婿,咱們家在萬歲爺的心里分量也要重上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