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溯源(上)
江寧,織造府,前院,秋永堂。
這是三開間打通的屋子,地上除了幾把桌椅外,并無他外。左右的墻壁上,掛著笛、笙、簫、三弦、琵琶等樂器。
堂前,幾個手捧笛聲的樂師合曲齊鳴。樂師前,一男子婉約低吟。
曹寅坐在桌子邊,指尖配合著曲子聲,在桌子上敲敲打打。曹頫站在曹寅身邊,笑意盈盈,對曹寅低聲道:“大伯,今兒這出戲得了!大伯的詞填得好,柳衡的嗓子也好!”
正好是曲畢音落,曹寅不禁拍手贊好。
那男子微微俯,道:“不敢當老爺與五爺夸!”
曹寅看著他半面猙獰,不由為其感嘆。他揮了揮手,打樂師們下去,然后示意那男子坐了,道:“齊觀,你這副嗓子,不上臺,實是暴殄天物!要不四處尋尋,請個高明大大夫,瞧瞧你的臉?”
這被喚做“齊觀”的男子,正是毀了半張臉的京城名伶柳子丹,如今已經改名柳衡入曹家為奴。
柳衡之妻柳家的是天佑的奶子,隨天佑跟著曹寅夫婦三月末南下。隨后,曹颙去信山東那邊時,也使人安排柳衡去江寧。
在曹寅沒離京前,曹颙便對父親說過柳衡其人其事。
曹寅早年在江南與江南文人往來常和,與許多曲藝大家皆是往來。聽兒子說起柳衡的境遇,他心中亦是唏噓。
待柳衡到江寧后,曹寅聽了他的一支曲,便驚為天人,甚為推崇。
雖然柳衡感念曹颙收留之恩,闔家入籍曹府為奴,但是曹寅并不以尋常奴才視之。因曉得他無字,曹寅便送他“齊觀”為字。
早年為了迎接圣駕,曹寅這邊也弄過家班,親自還寫過兩折戲。只是這些年倦怠了,他對這些看得淡些。
如今,來了柳衡,曹寅往寺廟里跑得少了,每日有小半日便研究曲譜唱腔。至今,已經編排好幾出太平小戲,曹寅統一稱其為《太平樂事》。
柳衡雖是感念曹寅的賞識之恩,但是實不愿在拋頭露面,低聲道:“老爺恩情,小的感激不近。小的自幼學戲,十二登臺,已經十余年,對臺上的日子再無可戀。若是老爺打算支撐家班,小的原將所學技藝,尋徒授之。”
曹寅頗感意動,曹頫在旁聽了,想起平日里聽伯父伯母念叨過蘇州李家的戲班,便對曹寅道:“大伯,咱們家可是要排個像舅舅家那樣的戲班子?侄兒曾聽人念叨過好幾次,都說他家的戲班子是頂好的。還說,咱們家早先也有個差不多的班子!”
曹寅笑著點點頭,早年府里為了接駕,是排過戲班子。當時住在江南的戲曲大家,都曾到織造府說過戲。
后來,因還虧空,府里銀錢緊張,戲班精簡,很少排演新戲。等到老太君去世那年,因家孝的緣故,府上不宜豢養伶人,戲班便遣散了。
一晃兒,這已經是七、八年過去了。
曹頫見曹寅面上露出緬懷之色,便笑著說道:“大伯,正趕上柳衡在咱們家,咱們府就再辦個戲班子。編排出新戲來,給大娘看,也省得大娘悶。”
曹寅聽了侄兒的孩子話,搖搖頭,道:“你大娘整日里圍著孫子轉,忙得忙不過來,哪里會覺得悶?”
曹頫聽了,神色有些黯然,低下頭沒有吭聲。
曹寅曉得他向來依賴李氏,敬李氏如母,如今見伯母心思盡在孫子身上,小孩子家家的心里不痛快也是有的。因此,他便笑著對曹頫道:“你也漸大了,課業也該抓一抓,整日里內宅廝混,能有什么出息?你少年聰慧,若是用點功,伯父還指望你成了咱們曹家頭一個三甲進士!”
曹頫聽到伯父贊賞,滿臉放光,大力地點點頭道:“嗯,侄兒省得了,定當用心攻讀,光耀曹家門楣,不讓伯父丟臉!”
曹寅見他朗朗做聲,目光堅定,心下甚感欣慰。又想起長子與幼子小時候,何曾有這般乖巧的時候。
在被綁架前,曹颙被老太君慣得不行,整日里只知道淘氣;在被綁架后,成了小大人般,刻板無趣。
不過老太君生前說的對,如今他看兒子,就想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一般。自己當時也是少年老成,心思頗重,雖是友朋眾多,卻鮮少有能推心置腹之人。
幼子……曹寅心里嘆了口氣,只覺得意興闌珊。
對于重組戲班子的事,還是算了吧。實是靡費銀錢之事,還不若這般閑時做個曲子,隨意行事。心里拿定主意,曹寅便熄了重新排班子的打算。
因方才柳衡提到授藝之事,曹寅想著他一身技藝,是需要人傳承下去,便道:“家班太費事,就不折騰了!你要是想收徒,在府里的家生子里找找,或是從外頭買小童都行!同曹元說,讓他使人去辦!”
柳衡道:“人好找,資質不好尋,這個小的也不著急,往后遇到再說,省得麻煩大管家!”
曹寅點點頭,看看窗外天色不早,已到飯時,對柳衡道:“今兒先到這,明日再排下一折戲!”
柳衡起身,俯身應了。曹寅叫他回去吃飯,自己同曹頫回了開陽院。
開陽院上房,天佑穿著天藍色小襖,坐在外間炕上,面上散落了一堆骨牌。
天佑已經一生日,曹寅與李氏雖然這個月就尋思教孫子學說話,但是小家伙卻只是“咿咿呀呀”,一個清晰的字也不肯吐。
曹寅與李氏初還著急,后來想著別人家的孩子也有說話晚的,便也漸漸安下心來。
只是一歲大的孩子,多少有些會認人。見是祖父回來,天佑揮著小胳膊,“咯咯”笑著。
曹寅見了大孫子,心里也高興,剛要上前去抱,被李氏拉住胳膊,嗔怪道:“老爺,還沒換外頭衣裳呢!”說著,轉頭對曹頫笑道:“頫兒也是,趕緊洗手,馬上叫人開飯!”
曹寅一邊更衣,一邊看著天佑面前的骨牌,問李氏道:“怎么想起拿這個出來?”
李氏笑著回道:“中午叫丫鬟收拾柜子,拿了它出來,剛好叫天佑看到了,便鬧著要!妾身怕他覺得無趣,就將骨頭碼起來哄他。他見碼得高了,就伸出小手來推倒,然后還要人重新碼。待高了,就再伸出小手推,瞧他樣子,就喜歡聽這‘嘩啦嘩啦’的聲兒呢!”
曹寅正換完衣裳,從丫鬟手中接過濕毛巾擦了手。聽李氏這般說,他“哦”了一聲笑道:“若真是如此,那明日我抱著他到前院聽曲子去。今兒我們新編排一折戲,聽著甚是喜慶!”說話間,已經走到炕邊,抱起天佑道:“好孫子,想祖父了沒有?”
天佑“咿咿呀呀”嘴里說不清楚,伸出小手來抓曹寅的胡子。
曹寅大笑道:“小祖宗,祖父這把胡子快叫你拽沒了!”
李氏見丈夫笑得高興,心里也覺得歡喜。這府里多了一個孩子,立時便不再冷清了,每天忙忙活活的,日子也不再難熬。
雖然生育一雙兒女,但是李氏還是頭一遭親自照看孩子。當初生長女曹顏時,她還是新媳婦,拿不得嬌,出了月子就在婆婆跟前立規矩,忙活里里外外的家務活。
待生了曹颙,因是難產,她養了幾個月才好些,曹颙便跟著老太太身邊了。
如今,能親自拉扯孫子,李氏也算是補了早年的遺憾。但是將心比心,想起大媳婦來,她心里也十分不忍。若不是見曹寅這般疼惜孫子,整個人年輕了十余歲似的,她也不忍媳婦與孫子母子相別。
曹頫已經擦了手,因記得方才伯母說的話,便坐在炕邊,笑著將骨牌碼得很高。
天佑見了,便在祖父膝上扭著小身子,往這邊趴,伸出小手,一下子給推倒了。見骨牌“嘩啦”一聲倒地,天佑就仰起小腦袋,看著曹頫,“咯咯”地笑了起來。
曹頫見侄子真愛玩這個,也動了童心,雙手齊動,轉眼又將骨頭碼好。
天佑哪里會放過?自是伸手又劃拉。
兩個孩子,一大一小,在炕上笑鬧一團。
曹寅摸了摸自己日漸稀少的胡子,這可都是大孫子給鬧的。說也奇怪,若是兒子小時候,剛往他身上爬,屁股上幾巴掌是少的;如今輪到孫子了,不管多淘氣,卻只剩下心疼。
李氏心里嘆了口氣,想起兒子媳婦來,若是能一家人在一塊,那日子該多和美。
曹颙在京城,此刻也正想到母親。
今日是十月初四,是李鼎向富察家下聘之日。原本兩家春日約定的婚期是臘月,是要等十一月下聘的。不過因現下宮里老太妃不康健,怕趕上國孝延誤了喜事,兩家就把納彩與迎娶的日子具都提前。
李鼎父兄雖不在京城,但是不少親戚在此。為了采納下聘之事,李鼎請了叔父候補知府姜焯、姻親禮部主事孫玨幫著操辦。曹颙身為表弟,也收到了帖子,過來幫襯。
曹颙還是第一次見姜氏族人,見對方只是淡淡的,便也沒怎么往前湊合。
因前些日子,京里正鬧騰的“養子案”,所以曹颙對李家的情形倒是比先前曉得的多些。
當年八旗入關時,不少旗人俘虜關里的百姓兵丁為養子。幾輩子傳下來,這主家與分家有時候就要鬧騰。主家子孫只說對方是家奴,否認其養子身份,想要借此侵吞其家產。當然,也有原本為家奴的,后來達了,見主家凋零,便冒為養子,去占主家的名分與家產。
因勒詐不成,便稱對方為祖父家奴,借以控告想要老去好處的旗人不在少數。
九月底時,京里便又鬧騰起這么個案子,不曉得怎么鬧到御前,引得康熙大怒。
康熙最是厭惡這等貪婪小人,便叫六部九卿合議。
因其中涉及不少朝廷內外的官員,六部九卿也不敢輕忽,最后拿出的章程是各大五十大板。
這些實為惡劣不肖之徒,不遵法度,捏應使該部指名題參。“有職者革職,無職者枷號兩個月,鞭一百。如有勒詐款跡,審實,照訛詐律處分,著為定例”。
同時,養子分居開戶后,養子之子孫或冒稱近族兄弟,反肆欺凌及爭告家產者,亦著嚴行禁止。
李煦其父李士楨本姓姜,是昌邑望族,后在八旗入關時,被正白旗包衣佐領李西泉掠為繼子,改姓李。
因被掠改姓不是什么體面事,因此鮮少有人提起,曹颙并不知曉此事。
如今,他卻是頗為感悟,多少有些理解外祖母高氏為何感激文氏老太君與李煦的收留照應。
曹颙的外祖父是李士楨堂弟李月桂,所起來,他與李煦這支并無血親。
這些亂七八糟的關系想得曹颙頭疼,雖然沒有血緣的牽系,但是憑著李煦對寡嬸堂妹多年的照看情分,實是比有血緣的親戚更令高太君與李氏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