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章客至(上)
“越獄太監?”曹颙剛到衙門,就聽到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紫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太監。要是有行為惡劣,不守規矩的,多是由總管太監報上來,交到內務府這邊。
關鍵是,這次的太監,是二阿哥處的太監。
雖然二阿哥已經被廢黜數年,但是每次與他相關,就會引起宮內外的風波。
看著面帶憂色的董殿邦,曹颙靜了靜心神,道:“既是簡親王使人送來看守的,那王爺那邊怎么說?”
“聽說已經往熱河上了折子,等著圣裁。”董殿邦說道。
曹颙點點頭,反而放下心來。
若是圣駕在京里,宮里出了事兒,要歸內務府這邊管;圣駕不在京,皇城事務由宗人府接手,內務府這邊反而說不上話。
兩人正說著話,就有簡王府侍衛過來傳話,道是簡親王請曹颙到宗人府衙門議事。
宗人府在東江米巷,離紫禁城不遠,出了東華門,騎馬不一會兒便到了。
雖然外頭熱得不行,但是內務府內堂里擺了好幾個斗大的冰盆,冒著絲絲兒涼氣,使得滿屋子暑氣盡消。
書案上,擺著個大鳥籠子,里面架子上站著一個半尺長的大鳥。黑色羽毛,橙色嘴角,看著甚是有精神氣兒。
雅爾江阿手中端著只白玉碗,里面是切成小塊的西瓜。他用牙簽插了西瓜塊,喂籠子里的鳥。
見曹颙來了,雅爾江阿撂下手中的玉碗,笑著招呼道:“回京這些日子了,不請你,你也不過來啊。本王想見你一面,也不容易。”
瞧著這輕松勁兒,絲毫沒有將二阿哥圈禁處的異變放在心上。全京城,能過得這么狂妄的王爺,也就只有雅爾江阿。
如今,京城都風傳雅爾江阿轉了興致,養了個絕色女子做外室,榮寵得不行。六月里做生日,各個王府多使人送了厚禮。
雅爾江阿這幾個月,也多留宿在外宅,使得王府那邊的福晉,倒成了擺設。
有唯恐天下不亂的宗室女眷,到簡王府這邊沒少搬弄是非,話里話外是鼓動簡親王福晉去收拾外頭的“狐媚子”。
完顏永佳這邊,開始還聽著,后來聽膩歪了,便“告病”謝客。
有想要巴結雅爾江阿的,往外宅那邊送禮,倒是真使得雅爾江阿另眼相待,給安排了好差事。
如此一來,大家是曉得了,連簡親王福晉都避風頭的這個女子,真是雅爾江阿的心尖子。
人情往來,除了簡王府這邊一份外,就往外宅那邊也送一份。
只有曹颙這邊曉得內情,知道那個不是女子,是個如假包換的男人。
“卑職見過王爺,給王爺請安。”饒是雅爾江阿看著溫煦,曹颙也是規規矩矩的執了見面禮。
雅爾江阿擺擺手,招呼曹颙起來,指了指籠子里的鳥,笑著問道:“來,瞧瞧本王新得的這只鳥如何?”
話音未落,就聽到籠子里的鳥開口道:“王爺吉祥,王爺吉祥。”
說話的動靜,與經常尋常見的鸚鵡與畫眉都不同,就像人的動靜似的。
雅爾江阿越發得意,伸手簽了塊西瓜喂鳥。
“鷯哥?”曹颙近前看了,頗為意外。
雖說幾百年后,這個是北京街頭巷尾老大爺手中尋常把玩的鳴禽,但是到康熙朝這些年,他還是頭一次得見。
“鷯哥?”雅爾江阿瞅了曹颙兩眼,道:“沒聽說你玩這個啊?怎么著,你認識這鳥?這是海南八哥,我使人專門去海南淘換來的。這全京城,就只有一對,雄的這只在本王這,雌的在莊親王府。本王怎么沒聽說它叫鷯哥,這是什么典故?”
曹颙活了兩輩子,也沒玩過鳥,對于這鷯哥的名字來頭還真不曉得。
“小時候見過一遭,聽人說起的,好像是叫這個名字。估計是嗓子亮,所以叫這個名兒吧。”雅爾江阿還看著,曹颙只好順嘴說道。
“鷯哥,海南八哥……”雅爾江阿念叨著,點了點頭,道:“有點那么個意思,這名字叫得貼切,就叫鷯哥。”
說話間,已經有人送茶上來,雅爾江阿指了指邊上的椅子,叫曹颙坐了。
“聽說稻香村的生意不錯,曹颙好眼力,那么個能干的女掌柜,叫你給挖來了。”雅爾江阿端著茶盞,飲了一口,道。
聽提及的是私事,不是公事,曹颙心里頗為意外。
“多虧王爺的福,有了三阿哥御前獻粽,才使得稻香村這幾個月生意大好。初瑜那邊早念叨著,想要好生謝謝王爺。但是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孝敬的機會,就拖到今日。”曹颙稍加思量,俯身回道。
雅爾江阿搖搖頭,笑道:“不過是哄子墨開心,不是要賣你們兩口子好,你們不必記掛著。”說到這里,頓了頓,道:“本王今兒請你過來,倒是有事兒要求你。”
“王爺有什么使得上卑職的,直接吩咐就是。但凡是卑職能力范圍之內,自是全力以赴。”曹颙回道。
雅爾江阿點點頭,起身從書案上拿了本冊子,遞到曹颙眼前。
“這是……”曹颙雙手接過,就將(見)上面書了“宗人府借放八旗本金利息賬目”幾個大字。
這不是一個衙門,曹颙實在不明白雅爾江阿遞給自己這個的用意。
“你先瞧瞧,看看能瞧出什么。”雅爾江阿指了指那賬冊,對曹颙道。
曹颙翻開賬冊,掃了一遍,這就是一本高利貸賬目。不足六千的本金,數年內貸得利息將近一萬八千兩,本息合計二萬四千余兩。
怪不得京城有閑錢的人家,多將銀子貸出去,這利滾利的,賺大發了。
“看出什么沒有?”雅爾江阿見曹颙翻到尾頁,開口問道。
“這,利錢重了些。”曹颙合上賬目,實不曉得雅爾江阿到底想聽什么,就隨口說道。
“到底是在戶部待過,看得明白賬目,癥結就在這里。”雅爾江阿站起身來,道:“這宗人府放下的銀子,多是給閑散宗室,本就是沒錢的人家。月利息四分,比外頭的少一分,但是一年下來利滾利的,就是一筆大數目。宗室人家,每年的錢糧都是有限的。趕上得困難,貸銀子救急罷了,過后除了典房子賣地,沒有幾家能還得起的。這賬目上的銀子,多是虛賬,宗人府庫房的銀子,早就空了。”
說到最后,雅爾江阿已經是搖頭不已。
曹颙的腦子里,出現自家銀庫里白花花的銀子。要是雅爾江阿私下提及,還好,要用銀子那拿去用。這借著宗人府的賬目說事兒,到底所為何來?總不會是瞧著稻香村賺錢,想要收歸公有吧?
雅爾江阿臉上已經添了正色,看著曹颙,道:“曹颙,你也是皇親,宗人府這邊有事兒,也不能袖手旁觀。皇上恩典,過問起宗室里的白喜事兒,已經有旨意下來,讓宗人府這邊貼補銀錢。別的不說,就是幾十個沒有銀錢置辦嫁妝的宗室格格,就要幾千兩銀子。本王守著一本空賬,上哪里變銀子去?又不好因這銀子,逼得哪個砸鍋賣鐵去。思來想去,實是沒法子,才求到你這兒。不拘什么法子,茶葉也好,珍珠也好,餑餑鋪子也好,你總要幫本王想個賺錢的點子,三年要增加最少一倍利的。”
曹颙聽了直發懵,康熙那邊還有任務沒完成呢,這邊雅爾江阿又開口。
就算外邊鬧出什么“善財童子”的稱號,終究他自己曉得,自己不過就是普通人,只是借著比別人多活了一輩子的那點見識占便宜罷了。
只是就算“善財”,還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
既是宗人府連幾千兩銀子都沒有,那曹颙怎么給他錢生錢,總不會是拿自己的銀子做本錢吧?
十來萬兩銀子,曹颙并不放在眼里,只是在京城太過扎眼,那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他愿意出頭才怪。
“王爺,且不說卑職能否盡這個力,就說皇上那邊……”曹颙露出為難之色,道:“內務府缺銀子,王爺是曉得的。就算卑職真有錢生錢的法子,還有內務府這邊,若是卑職不在內務府當差還好說,如今這樣到底該如何,還請王爺想個法子……”
曹颙說得含糊,但是意思已經明白。
缺銀子的不只是宗人府,還有康熙在上頭看著,他就算有心,這個力也未必能使到宗人府來。
雅爾江阿聽了這個,笑著說道:“這有什么好為難的?本王還會叫你難做么?本王已經給皇上去了折子,得了皇上旨意,才來尋你的。按照康熙四十一年的利,從戶部以一厘錢的利息支出二十萬兩銀子,三年后本息還到戶部,其他利錢六成歸內務府,四成歸宗人府。這二十萬兩銀子,如今就在宗人府的銀庫擱著,等著你這善財童子的點金術了。”
“王爺謬贊,什么‘善財童子’,都是世人以訛傳訛。餑餑鋪子有韓掌柜打理,內務府招投標是借了皇家的勢。卑職能做的,實是有限。”聽到是康熙應允的,曹颙心里嘆了口氣,看來康熙是使喚他上癮了,這才歇了多少日子。
雅爾江阿見曹颙沒有點頭,收了臉上的笑,問道:“那曹額駙這話,到底是何意?”
“王爺容卑職想上些日子,卑職畢竟不是真財神,有點石為金的本事。這其中,又干系著大筆銀錢,卑職也不敢輕慢。”見雅爾江阿變臉,曹颙心里也惱,卻只能忍著,低頭說道。
雅爾江阿點點頭,道:“曉得你行事向來謹慎,思量周全也不錯。只是這銀子擱在銀庫里,就算只有一厘利,一個月下來,利錢就是二百兩。”
二百兩,聽說上個月雅爾江阿給“外室”置辦的頭面首飾,就數千兩。現下,卻拿二百兩說事了。
“卑職曉得了,定當絞盡腦汁,為王爺分憂。”曹颙心里腹誹,面上卻只能恭敬著。
雅爾江阿神色這才好起來,笑著對曹颙道:“往后還要沾你的光了,待差事完了,本王請你喝酒。”
從宗人府回來,董殿邦還巴巴地等著,見曹颙像有心思的模樣,忙問道:“簡王爺可是因吳晉的案子有什么吩咐?”
吳晉就是二阿哥圈禁處的太監,因私逃被抓拿的那個。
曹颙搖搖頭,道:“不是這個,是關于宗親的事兒,說了幾句閑話。”
董殿邦見曹颙說得含糊,沒有再問,道:“對了,曹大人,方才貴府打發人來,好像是府上有事兒。”
曹颙聽了,忙叫小滿出去尋人。
原來是蘇州的李鼐到了,李氏打發管家過來,問曹颙這邊何時落衙,看能不能早些回去用飯。
天色近午,衙門里也沒有什么差事,曹颙同董殿邦打了個招呼,就出了衙門回府去了。
對于自己這位大表哥,曹颙打小到大接觸的次數用一個巴掌數的過來。
雖說對李煦與李鼎父子有偏見,但是對于向來老實木訥的李鼐,曹颙心里還是有幾分好感……
曹府,蘭院,上房。
高太君坐在炕里,李氏坐在炕邊,李鼐在椅子上坐了,大家正說著家常話。
原來,是文太君打發孫子上京來接高太君與香玉的。香玉生母上個月害病死了,就算是親戚,也不好在別人家里守孝。加上高太君進京一年,文太君也甚是想念,就打發李鼐來接。
“哎,多丁點兒大的年紀,到底是福薄的。”李氏這邊聽后,不由感嘆。
高太君耷拉著臉,臉上難看得緊,瞥了一眼李鼐道:“好好的,怎么說沒就沒了?”
“去年冬天染了寒癥,吃了半年的藥,原以為會調養好,誰曉得就這樣去了。”李鼐俯身回道:“雖然不是明媒正娶,但是給二弟留了血脈,也算有功于李家。父親與母親那邊也都念她的好,想著要給她個名分,葬到祖墳那邊。”
“葬到祖墳?”高氏的神情有些古怪,問道:“你父親說的,讓香玉她娘跟鼎兒合葬?”
“父親的意思,是不必驚動亡人,在二弟墓地邊上點個穴。就算不是為了二弟,也是為了香玉。”李鼐回道。
高太君聽了,沒有言語,李氏點點頭,道:“地下做個伴也好,省得鼎兒在地下孤零零的,沒人在身邊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