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晃就到了臘月二十九,魏楚欣在京都城里過的第五個年。
上午貼對聯,老太太還有精神跟著涂漿糊呢。
等到了晚上,廚房給做了煨好的羊肉鍋子,老太太吃了不少。
那天晚上,蕭旋凱領著魏楚欣和老太太,三個人坐在暖閣里打長牌。
每一把都是老太太贏,把個老人家笑得褶子都展不開了。
也不知是誰展開的話題,一時就聊到了魏楚欣在梓浣山云隱寺跟著逸云主持研習醫術的那個時候。
魏楚欣便是帶著些好奇,笑問老太太道:“曾聽山里人說起,說是云隱寺有一半是公公出資建的,先云隱寺住持清一法師為表彰公公之功德,特意在云隱寺南面留有一座大殿已供人參禪呢。”
聽魏楚欣提起清一法師,蕭旋凱臉上便是笑不出來了,微微抬眼,給魏楚欣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說了。
魏楚欣不明所以,抬眼看向老太太,但見著老太太的臉色也微微有變,老人家沉吟了一會,最后卻是開口笑道:“我孫媳說的沒錯,確實是有這么個緣由,因這么座廟,凱兒他父親還得來了唯念這么個法號,那清一法師說,剛毅這么個名字有浩氣是有浩氣,只是太剛則易折。”
魏楚欣聽了點了點頭自知失言,便不敢再往這一話茬上提了。
就還如平常一般,老太太覺得身子乏了,攆孫子孫媳兩人回去睡覺。
蕭旋凱和魏楚欣便行了禮,從和樂堂里出了來。
一時蕭旋凱輕握著魏楚欣的手,側頭看著她,認真的說道:“你曾不是問我為什么府里的人都叫我二爺么,今日我便告訴你。”
魏楚欣側頭看著蕭旋凱,但聽他道:“原是在我之前,還有一個孩子,不是父親與母親所生。”
“那是父親和別人所生?”魏楚欣微微抿唇,抬眼試問著他。
“不是,”蕭旋凱搖了搖頭,道:“是大伯父和大伯母所生,那個孩子長到三歲,便不幸夭折了,后來大伯父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云隱寺里的清一法師也便就是大伯父。”
“那大伯母……”魏楚欣就想著進府這么長時間以來,她也沒見著這么個人,只話說了一半,她怕自己失言,便又將下話給咽了回去。
他把她當做妻子,自然是不忌憚她知道這些家族里的痛心隱秘。
“伯父這一輩子只喜歡過大伯母一個女人,只大伯母偏偏背叛了他,在大伯父出征的時候,跟了大伯父的副將。”
魏楚欣一時就沒敢說話,但聽蕭旋凱往下說道:“后來大伯父出征回來得知了此事,親自殺了他的副將,大伯母得知后殉了情。”
“其實家里并非三代都是單傳,爺爺身下就有大伯父和父親兩個兒子,只大伯父是爺爺和奶奶所生,父親卻是爺爺和旁人所生。當年奶奶因看中了爺爺,舉大軍來投,只是爺爺那時候心里卻是另有別人的,后來奶奶追隨太祖和爺爺打下了齊國的江山,篳路藍縷,出生入死,爺爺把奶奶當摯友,在戰場上,他能豁出來避護奶奶,在家里,他也給了奶奶正妻的名分,兩人風風雨雨走過了這一路,爺爺心里也有奶奶,只是他心里自始至終都還裝著另一個女人,奶奶是爺爺名義上的妻子,那人是爺爺心里面的妻子,而那人生了父親,她也算是壽終正寢,死后第二天,爺爺便也緊跟著去了,奶奶剛強了一輩子的人,在合柩一事上,妥協了。”
魏楚欣微微握緊了蕭旋凱的手,蕭旋凱也攥緊了魏楚欣的手,他說:“強扭的瓜不甜,奶奶說:橫刀立馬爭了一輩子,也強勢了一輩子,到隨后沒爭得過那樣一個安安靜靜從沒爭沒搶過的人。”
兩人十指緊扣的緩慢慢的走回了愛晚居。
三更天的時候,蕭旋凱滿頭是汗的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魏楚欣聽他大喊了一聲奶奶,等他醒了,靠在他肩頭問他都夢到了什么,蕭旋凱道:“我夢見奶奶走了。”
魏楚欣一時側過身來,躺在他的懷里,拿指腹輕輕的幫他撫平眉眼,笑著安慰說:“夢都是反的,你瞧今天晚上奶奶的精神多好,煨好的羊肉湯,還吃了兩碗呢。”
蕭旋凱便點了點頭,一時將她攬在懷里,道:“睡吧,做了個噩夢,把我們丫頭都吵醒了。”
只等兩人才閉上眼睛,二門上傳事云板便響了起來。
府中眾人痛哭悲嚎,喊道:“老太太沒了!老太君沒了!——”
身歷兩朝的開國元勛左老太太,長眠于世了。
闔府同悲,舉國同悲,輟朝三日,圣上帶領群臣來到靈前吊唁,以國公之禮隆厚下葬。
出殯那天,萬人開路,雖風雪大作,徹骨寒涼,只人們自發的沒有一人擾亂秩序,悲苦之聲,響天動地,抬靈下葬,井然有序。
那是魏楚欣來京都城以來,見過最大的一場風雪,大雪阻隔了官路,阻隔了車輪,王侯將相自發又不約而同的下了車來,一齊推動車軸,推到了蕭家墳地。
冒煙風雪阻隔了生死,從此人鬼兩別,老太太那溫軟的手掌,再也沒有人能觸摸得到了。
早聽人說,人在死之前,自己不是有預感的么,只那天晚上三個人在一處打牌,為什么老太太什么也沒跟兩人說呢。
送靈回來的路上,蕭旋凱就在回想著老太太昨天晚上都交代給了他什么,只是細細想來,頭腦卻是空的,除了記得老太太說羊湯熬的有點咸,再就是最后他打出了一張六萬,老太太胡了牌,旁的什么,再都是想不起來。甚至于是老太太剛走,蕭旋凱就覺得老太太的面龐在他的眼底都逐漸模糊了起來。
晚上在愛晚居,夜深人靜之時,蕭旋凱窩在魏楚欣的懷里,無聲啜泣。
她第一次見著他哭,滾熱的淚水浸在了她的中衣上,原來他也有這么脆弱的時候。
那年冬天府上沒掛桃符,那天十五,街上無人放花,那個年,過得沒有一點年味。
四十三年不識兵,左老太太一走,便就結束了一個時代。
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輕如鵝毛。
魏楚欣輕拍著蕭旋凱的肩膀,一下一下的,左老太太的面龐,家里魏老太太的面龐不斷的在她頭腦里交織。
蕭旋凱的悲傷感染了她,想來她祖母也走了有幾年。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魏老太太臨要走的那天晚上想要最后見她一面,也許那時去見一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