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理頭發,眼底涌出酸澀,多么不堪的往事,多么落魄的時光,那些痛心疾首的日子,時時啃噬我的靈魂,讓我不得安寧,讓我變得更加卑微慌亂。
對面是周老師,周老師后面的墻上裝飾著幾面小鏡子,鏡子里反射出我的臉,蒼白憔悴,一雙眼睛空洞無神,仿佛是一潭不見底的黑暗的深淵。
失魂落魄給誰看?我眨了眨眼睛,臉上展現出一個從容的笑:“周老師,您還好嗎?剛才有沒有受傷?”
周老師凝視著我,“蕭然,你還和以前一樣倔強,哪怕在我面前,也不肯軟弱一次嗎?”
我笑起來,“我沒事兒,天冷有點感冒,剛剛又受了點驚嚇,想不到救我的是您,我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嘴里這樣說著,心里卻苦苦的。曾有人多么希望我能軟弱,但是我無法退縮。僅有的一次軟弱,讓我丟掉了女兒的撫養權。
周老師蹙了蹙眉,眼神深沉起來,嘴角輕揚,聲音有些飄渺:“但愿是我看錯了,想錯了,剛才你凄然決絕的神情真讓我后悔,后悔當初沒有留下來。”
就在服務生送上茶水的時候,我的手機響起來。瞥了一眼屏幕,是宋堯,我的前夫,悠悠的生父。
按掉電話,來電鈴聲又執著的響起來,接通電話,“蕭然,你這個臭女人,到底要怎樣才行?你以后還想不想見悠悠?我媽帶著悠悠等了你一天,你人在哪兒?以后還讓我怎么相信你?你到底配不配做孩子的媽媽?”
謾罵從手機飄出,對面的周老師又是眉頭微蹙,顯然已經聽得十分清楚。
“宋堯,你永遠都是這樣,只相信悠悠奶奶的一面之詞,卻不肯相信我。”我抱歉的對著周老師笑了笑,降低聲音對著手機解釋了一句。
愛你的時候缺點也是優點,不愛的時候,就可以隨意謾罵,這就是當初自己執意要嫁的人。
當初,當初,真是悔不當初。
“蕭然,悠悠淋雨生病了。如果以后還想見她,立刻把醫藥費打過來,否則,想見她,這輩子你想都別想!”電話里飄出一串威脅的話語,一次次打電話過來,除了錢就是錢,讓我不得不懷疑當初他娶我的初衷。
“需要多少錢?”我問。
“一萬。”電話里飄出刺耳的咄咄逼人的聲音。
“一萬!感冒需要花一萬嗎?”我掩飾不住內心的反感,每次都是如此,依仗著我見女心切獅子大開口。
“給不給隨你便。”有恃無恐的聲音飄出來。
掛掉電話,抬起頭,對面的周老師輕輕轉動著手里的水杯,用審視的目光靜靜的看著我。
不知道是謾罵的聲音惹得他反感,還是嫌棄當年那個品學兼優的學生會淪落到被人索要金錢的庸俗境地,我覺得他嘴角的笑意淡了,“蕭然,我也有事兒,那就先走吧!”
對面的小鏡子里反射出我凌亂的頭發,被雨淋過之后皺巴的衣服。在我的印象里,周老師的服飾總是整潔考究,我的樣子一定令他覺得難堪。想起當年,周老師的教誨,他曾經說過:“一個人除了文雅謙和、言行有禮之外,儀容儀表、服飾著裝也彰顯著良好的教養和優雅的風度。”
果然是辜負了,否則多年未見,怎么會即刻就要走呢?
我點點頭,心底黯然,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忽然想起那年沒有來得及還上的醫藥費,令奶奶耿耿于懷直到去世。我鼓起勇氣看了一眼站起來準備走的周老師:“周老師,我有東西要給您,方便的話能告訴我您的聯系方式嗎?”
“哦?是嗎?”周老師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一絲神采似乎從眼底閃過,繼而淡笑道:“好,手機給我。”
我疑惑的把手機遞過去,再遞過來時,通訊錄里多了他的聯系電話,“川南大學文史系,你也可以到那兒來找我。”
他離去的背影將我的思緒拉回高三那年。和我相依為命的奶奶沒有扛住連續半月的秋雨帶來的寒氣,得了重感冒,我只好輟學在家照顧。
一天黃昏,我正在生爐子給奶奶熬藥,因為前一天下了雨,煤球淋濕了,在煙熏火燎中折騰了好久,才算把爐火點著。
“蕭然……蕭然……”聽到門外有人大聲的叫我的名字。
我家的小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十分古樸,紅色花崗巖磨成的紅磚砌成的圍墻有兩個人那么高,院子里北面是九間紅磚砌成的大屋,院子東西兩面各有同樣的六間較矮的小屋。每間屋子都有漆色斑駁的雕梁飛檐。
院落中間是一方菜地,一年四季奶奶都要種一些時令蔬菜,有時,奶奶還會撒一些花種子。而且還有一個后院,種著幾棵果樹。
此時,菜地中一些秋菠菜和卷心菜茁壯的生長著,旁邊還有一些各色的大麗菊開得十分熱鬧。在高樓林立的城市里,小院難得的別致靜雅。
從我記事起,就和奶奶住在這里。
我從煤煙里抬起頭,院子門已經推開了,進來的人是周老師,他一邊揮手驅趕煤煙,一邊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看到爐子邊的我,他皺起眉頭,“蕭然,為什么十幾天沒來上學?家里出了什么事?怎么會把自己搞得這么狼狽?”
“周老師......我......我.....”沒想到這個時候老師會來家訪,我有些慌張,一雙手沾了黑乎乎的煤炭,只好用手背胡亂的扒拉了一下落在臉上的一縷頭發,低聲說:“周老師,我托顧夕月給我請假了的。”
“我知道。”周老師已經看到了旁邊的藥罐子,驚詫的看了我一眼,“蕭然,你病了?”
我搖搖頭,把藥罐子拿起來放在爐子上,蹲在爐子邊用扇子慢慢扇了幾下火。
周老師來到我身邊蹲下,一陣陣青煙冒出來,熏得他咳嗽了幾聲。
“周老師......”我本想說讓他回去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我聽到自己說:“周老師,我奶奶生病了,過幾天爸爸……媽媽……回來我就去上學。”
很久沒有說過爸爸媽媽這兩個詞,感覺很生硬很憋口。
我的家境從未給別人說過,學校里自然沒有人知道我從小就是跟著奶奶長大的。
從記事起,家里只有我和奶奶,從不知父母為何許人。關于爸爸媽媽,小時候我曾問過奶奶,奶奶拉著我來到海邊,指著遙遠的天際告訴我,爸爸媽媽在海天的那一邊,因為工作很忙,沒空來看我,等我長大了,讀完大學,就可以去找他們。
在我的潛意識里,大海那邊一定特別美,爸爸媽媽也從事著十分重要的工作,不像奶奶和我,只會畫衣服。在我的記憶里,從小就是跟著奶奶用工筆描繪各個朝代服飾圖樣,而那些要娶妻嫁女的有錢人家,便來找奶奶選取中意的圖樣置辦婚服。
每到秋冬季節,奶奶總要病一回。家里全靠奶奶賣畫撐著,日子過得很拮據,沒有多余的錢去醫院。往年奶奶只是吃幾副湯藥就會好,但是今年拖了十幾天依然不見起色。
“蕭然,你不來上學是為了照顧奶奶?她得了什么病?走,帶我去看看她。”周老師一點不嫌棄我沾了煤炭的黑乎乎的手,拽著我朝屋里走去。
從未有異性拉過我的手,碰觸間周老師的手很溫暖,我忍著內心的慌亂,倔強的甩開周老師的手,蹲在爐子邊,“周老師,奶奶吃了藥,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您回去吧!”
和奶奶生活的日子,習慣了有什么困難都自己擔,奶奶總會毅然拒絕別人的同情和憐憫,我不能例外。
可能是自己弄了一臉煤灰樣子很可笑,也可能是我過度的倔強很逗人,周老師好看的丹鳳眼含著笑意,他站了一會兒,見我低頭一個勁兒的只顧扇著爐火,蹲在火爐旁,煤煙嗆得他一陣咳嗽,眼睛也被熏得直流淚,但卻充滿了笑意。
周老師墊付了醫藥費,請來了大夫,給奶奶注射了一星期的靜點,奶奶的病才算好起來。
后來,等奶奶攢夠了錢要還給周老師的時候,他卻調離了學校。為此奶奶一直耿耿于懷,無法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