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
“國都。”
這是澹臺錦跟齊攸三天以來唯一的對話。其他時候齊攸就安靜地坐在他的馬背上,對于長時間的趕路一句抱怨都沒有。澹臺錦是個二十歲的男人,沒有任何照顧孩子的經驗,下馬的時候就把齊攸像扛口袋一樣地從馬背上抱下來,齊攸也不吭聲。第二天傍晚時候投宿在一個縣城,澹臺錦特意找了間挺大的成衣鋪子,想讓齊攸去挑幾件喜歡的衣裳,想著衣服總還是會讓小女孩開心的,誰想齊攸出來的時候卻穿著一套小子的衣服。
“這里不賣女子的衣服嗎?”澹臺錦居高臨下看著齊攸,又疑惑地掃了一眼店主,開店的老婦人尷尬地笑笑。
“我要做男孩。”齊攸回答的言簡意賅,擲地有聲。
澹臺錦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齊莫逢肯定不是想讓他這樣把他的女兒養大的。
吃晚飯的時候他試著說服齊攸,可是卻發覺要么是他太不會說話,要么是齊攸誰的話都不大聽得懂,她的神情始終是茫然而迷糊的,而且很快就不知道看什么去了,對他說的話似聽非聽。澹臺錦自己十三歲的時候已經在軍前效力了,總覺得十三歲的孩子應該比現在齊攸更聰明一些,他有些煩悶,無意中低頭,卻在齊攸偶然露出的手腕上看到一塊燙傷的痕跡。
他惱火地丟下筷子,齊攸的身子跟著一震,澹臺錦剛要出口的話就緩住了,知道她是不怕自己的,可是她的身體卻像是對這樣的動作和怒氣有了不自覺的反應。澹臺錦停了一會,才伸手去拉住了她的手,她哆嗦了一下,卻沒有抽回手臂。拉高她的袖子才發現除了手腕上的燙傷,她纖細的胳膊上還有六七處青紫,襯在雪白的肌膚上格外的難看。
“誰這樣打你?”
一陣冷風吹過,齊攸打了個冷戰,自己把袖子拉了下來,蓋住了傷痕累累的胳膊。搖搖頭,拿起勺子,又繼續吃起飯來。
“攸兒,我在問你話,是誰打你的?”
齊攸躲開了澹臺錦的目光,“嬸娘有打,奶奶也有叫丫鬟打我。因為我吃飯……”
“你爹寄回家的錢還不夠你吃飯的?”澹臺錦的眉頭皺了起來。庶子生的女兒就不算是親孫女了么?
“她們說我不尊貴。”齊攸的頭低了下去,“因為我在廚房里偷吃的。可是我根本就沒吃飽,連廚娘養的哈巴狗都比我吃的多。”她咳嗽了一聲,努力裝作自己并不在乎,可是臉卻已經紅透了,“反正我再也不做小女孩了,我要做個男孩,我想活下去,我想自己賺飯吃。”
澹臺錦什么也沒能說出來,過了一會兒,齊攸自己抬起頭,看見那個年輕的男人懶散地靠在桌邊,微顰著眉頭,似乎正在神游天外。
“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齊攸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這個男人不是她的親人,卻是她現在唯一可以親近的人。
澹臺錦回過神兒來,“我倒是想起以前見過的一個少年,也說著你這樣的話就入了行伍。”
齊攸看著澹臺錦,從他那張冷峻的面容上并沒看到一絲嘲笑。“我也可以。”
“你卻不行。”澹臺錦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就算你穿著男裝,可依然是女子。”
“你不是將軍么?”齊攸頂著他的手掌抬起頭來,聲音悶得很,“你說行不就行嗎?”
澹臺錦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再一次輕輕撫摸了她的頭發,“我答應過你爹爹,他會為你做的事,我都會為你做。你爹爹是我的兄長,我收你為養女,并不為過。”
齊攸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還是腫的,她像是也不在意自己的容貌,這幾天連頭發都不曾好好整理過,還是荒草一樣地糾結著。雖然是齊莫逢的愛女,可是澹臺錦卻多少覺得她更像是頭草原上的野馬駒。
“你不是我爹。”齊攸仰起了頭,神情里流露出了說不出的自負。
這個丫頭,居然有這樣驕傲的神情,看來也不會討好人,怪不得她會常挨揍。始終面色冷峻的男人不覺露出一絲微笑,他多少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孩童的眼里,沒有誰能比得了自己的父親。十年之前,他也是一個跟父親一同騎在馬上的小小少年,十年之后,他還有的,卻只是父親留給他的長刀。
澹臺錦的手伸進自己的囊中,“我還沒有給你見面禮。”他的手再伸出來,齊攸在他的手掌上看到了一塊難看的疤痕,可是接著她就被轉移了視線,他的掌心上托著一枚銅鑄的戒指,樣式古樸,戒指的外側纏繞著猛虎與薔薇的紋飾。
“啊,爹爹的……”齊攸欣喜若狂地拿起那枚戒指,是爹爹最終珍視的東西,爹爹一直都把它戴在拇指上,每當他撫摸她的面龐的時候,這枚被手指捂的溫熱的戒指也會觸在她的臉上,她再熟悉不過了。
“本來不該給你。不過……算了。你拿著它,可不要弄丟了。”澹臺錦溫和地笑了,“它太寶貴了,也不要隨意給人看,免得被人搶去。”
齊攸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卻把那枚戒指虔誠地放在了唇上,輕輕地親吻。澹臺錦看著,心口忽然針刺一樣地痛。
住在客棧的整個晚上,齊攸都在玩那枚戒指,澹臺錦看著她不斷地在戒指上纏各種東西,想要把那枚闊闊的戒指硬套在自己纖細的拇指上,最后他受不了了,扯開衣領,從自己脖子上扯下來一根銀色的鏈子,把鏈子下邊墜著的風鳥族徽隨手拽了下來。又從齊攸的手里把那枚戒指一把搶回來,鏈子穿過戒指勾好,然后粗枝大葉地把鏈子掛在齊攸纖細的脖子上。
齊攸對這個方法還挺滿意,這樣戒指變成了項鏈,澹臺錦看著她心滿意足的把戒指藏進了衣服里還拍了拍,不禁莞爾,低聲說道,“真是小孩子。”
齊攸轉過頭來,一雙黑亮的眼睛認真地看著他,“我爹爹把我托付給你,你就真的會一直帶著我么?若是我惹你討厭,你會把我趕走么?”
“我會撫養你長大。”澹臺錦慵懶地斜靠在客棧的床頭,并沒有多說什么,齊攸點點頭,也不再吭聲。澹臺錦性子冷淡,素來話少,齊攸又是個不愛說話的小孩,這樣兩人相處了這幾天下來,倒也算融洽。
入夜澹臺錦把齊攸安頓在隔壁的客房歇息,自己倚在床頭讀了兩頁書,沒一會功夫,他的門又開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傳來,他沒抬頭,“走路的時候要穿鞋子,你又不真是小馬駒。”
齊攸低頭看了看自己光著的腳丫,又沒吭聲。她等著澹臺錦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看著他的眼睛才好跟他說話,可是他的頭始終也沒抬起頭,她也不敢打擾他,憋了好半天,她咳嗽了兩聲,不是故意的,是被吹進來的冷風激的。
澹臺錦終于抬起頭,“還穿著單衣?做什么不去睡覺?”
“我……”齊攸又低下了頭,澹臺錦只能看到她的額頭和泛黃的頭發,真是黃毛丫頭。齊攸說,“我自己不敢睡覺。”
澹臺錦恍然大悟,前幾天都是在野外投宿,因為太冷,他怕凍壞齊莫逢的寶貝女兒,一向都是自己坐著把她包在大氅里抱在懷中的。現在到了這里要分開睡,小孩子興許是有些怕黑。他放下書,摸了摸齊攸的頭,“可你是小女孩啊,難道在哪里都跟我這個男人一起睡么?”
齊攸咬咬嘴唇,“你……你走的時候會不會不帶著我?我睡過頭怎么辦?我……我能不能假裝小男孩?再不然,我在你旁邊坐一宿也好。”
澹臺錦看了她一會,終于嘆一口氣,伸手像抱孩子一樣把她抱了起來,放在床鋪的里側,“算了,反正你看起來頂多十歲大,還這么小,即便跟我一起睡也沒關系,齊兄一向粗獷,想來也不至于因此就生我的氣。只是,不可以跟別人講起,知道嗎?”
齊攸在他懷里點點頭,“知道,我又不是傻孩子。”
澹臺錦不禁失笑,還說自己不是傻孩子?他拉過被子幫她蓋好,北地的冬日很冷,他側身躺著幫她擋住窗縫透進來的冷風,把她連被子一起摟住,喃喃了一句,“齊兄也真是的……”他拍了拍她的頭,他不會照顧小孩,下手有點重,不過齊攸也沒那么嬌嫩。世人所傳言的澹臺錦,是個身披赤焰殺人不眨眼連母親兄弟也都懼怕他的角色,有人還說,他殺死了自己的親爹。不過齊攸的看法總是跟世人有所偏差,在齊攸看來,世上絕不會有比澹臺錦還溫柔可親的人。
“已經是新年了。”外邊的鞭炮聲又稀稀拉拉地響了起來,齊攸睡著之前迷迷糊糊地說。這個男人的懷里就像爸爸的一樣溫暖安全。
“沒顧上給你買鞭炮,是我疏忽了。小孩子是不是沒有鞭炮就不算過年?”澹臺錦說,他想起了他的小時候,爹爹高興起來也會像小孩子一樣帶著他一起放鞭炮。
“不用的。”齊攸含含糊糊地說,“我有新衣服,還吃得很飽。澹臺錦……”齊攸的聲音低了下去,雖然無禮地直呼他的名字,可是澹臺錦感覺到這個小小的孩子緊緊地摟住了他,摟的那么緊,像是全心全意地信賴,像是當他是唯一的依賴,“……謝……”他聽見齊攸含糊地說。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