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頭都吵成這樣了，都萬霖在外頭聽得真切，眼見著小小姐出來，知道這一憋屈齊攸去哪都有可能，連忙招呼著齊攸其他幾個侍衛跟著，自己進屋去回澹臺錦的話。

不料都萬霖一番話說完，也沒見澹臺錦的面色有什么好轉，都萬霖還想要替齊攸再分辨幾句，澹臺錦憤憤然地說道，“罷了，我還不知道靳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嗎？我是生氣那個小丫頭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偏偏天底下就沒什么事是她那個混賬腦袋想不出來的。憑是什么規矩，在那個丫頭眼前都是糞土。我說糞土都還是往高了說，糞土還算是個東西，那丫頭根本就瞧不見這世上有任何規矩。”

都萬霖倒有些不以為然，他跟著澹臺將軍有些年頭了，雖然他追隨澹臺將軍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齊國，可是關于澹臺將軍在齊國時候的少年往事，他多多少少也聽過一些傳說，也沒見大將軍當年就比小小姐守規矩多少。即便是現在，澹臺將軍行事也頗有些寫意，他若不這樣外間人也不會傳言大將軍性情乖僻。說句實話，齊莫逢將軍當年在的時候，性子雖然也豪爽隨便，可是比較起來，小小姐倒更像澹臺將軍。這能說不是有樣學樣？

只不過都萬霖沒敢說出來，想了想說道，“卑職倒覺得小小姐是人中龍鳳，不能拿尋常女子與她做比。遠的不說，就說今日之事，若無小小姐彈壓，這場禍亂一時也是難阻。”

話說到這里，慵懶地半躺在椅上的澹臺錦抬起眼睛，一雙幽黑的眸子盯了都萬霖半刻，“你大約猜出來齊攸是誰了？”

都萬霖坦言道，“小小姐拿出了那枚指環，她又姓齊，這也就不難聯想了。不過將軍既然隱瞞了小小姐的身世，必然是有原因的，卑職已經傳令今晚之事不得說出去。不過今晚在場的幾百兵士畢竟是新兵，還不太懂我們猛虎騎的規矩，或許會有多口的說出去也未可知。”

澹臺錦點點頭，閉了一會眼睛，似乎有些疲憊似的，“你做的很好。大哥走的早了些，不然以他的才具，不拘他投在哪一國，還怕不被天子封侯么？可惜世事無常，壯志未酬身先死……”隔了良久，澹臺錦才終于緩緩地嘆了一口氣，仿佛心田里淤積良多。“我也不過是想著，讓他的女兒在侯府里出嫁——其實本來就該如此。可是卻沒想到后頭會有這么多的麻煩事，是我思慮不周。昔年父親說盛極而衰乃世間常理，富貴繁華未必不是禍，可惜我自以為是，總沒能領悟父親教誨。”

都萬霖原先就是澹臺錦的侍衛，跟隨澹臺錦的時間比之諸將還要長得多，跟薛乙微等人同樣都算得上是澹臺錦的心腹。可是都萬霖還從未聽澹臺錦承認過自己做錯事，心里便覺詫異，有些不明白澹臺錦話里的意思，畢竟宮闈之中的風雨他還不甚了解。

可是都萬霖也是第一次聽這個不拘言笑的將軍提起父親，舊日在軍中，澹臺錦話少面冷，而齊莫逢豪爽話癆，將士們其實多半跟齊將軍更親近。開始人人都不明白為什么節制軍隊的人不是大哥齊莫逢，卻是那個冷著臉的少年，可是后來打起仗來才知道，齊莫逢雖也是一員難得的虎將，可齊莫逢之能尚在人力范圍內，那少年將軍之能卻更匪夷所思，而且往往是越在危急時刻越能看得出來。多少回瀕臨絕境的這支野兵，最后都被澹臺錦帶了回來，雖然大家回來以后還是覺得齊莫逢才是親兄弟，可是心里卻認可了澹臺錦，那是一種奇特的安全感，舍生忘死的兄弟們都知道，有澹臺錦在，即便是浴火也能重生。都萬霖后來想想，這可能就是為將者的威信，有些下三濫的將軍如黃萬年等等，常以為唯有殺人才能立威，卻不知道將軍之威其實不來自于“死”，而是來自“生”。

可是有了這樣的威信，澹臺錦大約也就少了許多齊莫逢那樣的樂趣。當年猛虎騎在野地里征戰，誰給錢就給誰賣命，過著跟土匪差不多的生活時候，齊莫逢就能在大醉的時候，在篝火邊嘮叨著自己可愛的小女兒，說女兒幼年的趣事給大伙笑，可澹臺錦卻始終清醒著坐在一邊，對于自己的過往從不傾吐一個字。

這世上真正了解澹臺錦的，大約只有齊莫逢，所以今日澹臺錦對著都萬霖說了那幾句話，都萬霖心中就有些震動，想到自己雖然被開出了猛虎騎，可是澹臺錦是將自己生死之交的女兒托付給自己保護，現在又像朋友一樣跟他說話，澹臺錦雖冷，可是這份不曾說出來的信任，卻比賞賜他黃金白銀更顯珍貴。

“將軍，”都萬霖也不再避諱，直言道，“將軍說小小姐目無法紀，不過是因為小小姐的‘勇’和‘慧’罷了。小小姐之勇可以說是她年幼之故，所謂無知者無畏，這是少年人常有的心性；可是小小姐幾次卷進危險之中，都可以說是小小姐自己去尋的，是因為小小姐聰慧到自己察覺到了危險，而后才仗著膽大去趟了渾水。小小姐的勇和慧都是她天性使然，想來齊大哥只有這么一個子嗣，卻偏偏是個姑娘，本來是絕后了，可是這個姑娘卻偏偏有這樣男子的氣魄心思，卑職想想，這也未免不是天意。”

這句話說動了澹臺錦，他點了點頭，“你說齊攸這段日子都憋悶出病來了？”

“是。”都萬霖說道，“小小姐這樣的性子，壓是壓不住的。小小姐名字有流水的意思，其實她的天性又何嘗不是如此，將軍要壓住這一泓流水，水則終究是要溢出來的，但若將軍能用水道引導，那就是‘水到渠成’了。”

澹臺錦聽了卻搖搖頭，“我也原想著引她來著，可是沒想到這孩子禁不得嬌寵，可又禁不得冷落，這可真是難了。”想想又不禁自失地一笑，“也罷了，這么說狩獵還是得帶著她，不然的話，我去打獵，把她自己扔在上昱城里，等到回來的時候就是城門丟了半扇都有可能。我也不想再惹那麻煩，還是帶著她一起去就是了。不過你不用時時跟著齊攸了，這次你就留在上昱城里，我另有差事給你。”

都萬霖心頭一緊，這個時候澹臺錦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其分量可不輕啊。連忙正色回道，“是，卑職尊令。”

澹臺錦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去書架上拿下一只精巧的木匣來，拿在手上還輕輕地撫摸了兩下。都萬霖看到那只木匣細長，大約也就是一把女孩兒手中的檀木扇合起來的長度，再看那匣子又精巧無比，上頭繁復地雕琢著許多花紋。一時之間都萬霖還有點走神兒，心道大將軍這該不會是要從這釵環匣子里掏出把簪子來給我吧？——回過神兒來都萬霖自己都有點詫異，自己這是什么想法，被齊攸附體了么？果然是守著什么人就容易學什么人。

澹臺錦走到都萬霖面前，將那匣子打開，里面只有一只畫卷，并不是什么簪子，都萬霖沒來由地松了口氣。伸出雙手鄭重接過那只畫卷，莫名其妙地將那畫卷展開，不覺大吃一驚，那畫上畫著一個極美的女人，眉宇間有股飄飄欲仙的氣質，怎么看怎么像是蓬萊仙子。都萬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知大將軍是什么意思。難道是偶然在哪里看上了這個女人，回來畫了她的畫像，讓他帶著人去按圖索驥嗎？那可……都萬霖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覺得不敢，總模糊覺得齊攸會為這個惱起來把他折磨個半死不活。

“本來斥候的活兒一直都是薛乙微做的，不過他現在有事脫不了手，這件差事又極重要，只能委給你。”澹臺錦說道，“你帶幾個可靠的人，在城里監視，一旦見到這個女人，一定要把她盯住。”

都萬霖看了一眼澹臺錦，澹臺錦的眉頭微微地皺著，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但到底怎么個怪法，都萬霖又覺得難以形容。他不去琢磨將軍的用意，又看了一眼那畫中人，脫口而出，“非是卑職推諉，但這份差事若是交給小小姐去做，只怕能辦的更利索。”

澹臺錦抬起眼睛，都萬霖連忙解釋道，“將軍還記著那個沈胖子么？就是……咳咳……就是小小姐收的那個外甥。那人是上昱城里最有名的混混，將軍派兵監視查找畫中人，本身就有諸多不便，人派多了太顯眼，派少了在這偌大的上昱城里又根本不頂用。可是干這種盯人找人的事，對一般的地痞混混來說那就容易的緊了，他們人數眾多，且每日里最多的就是在街上混，地頭熟人面廣。而且他們干的事又不入上頭的眼，根本沒人注意。實話跟將軍說，小小姐用著這些人把漕運碼頭都監視起來了，碼頭上來往的人事，小小姐沒有不知道的。”

一番話說的澹臺錦越來越吃驚，“齊攸盯著碼頭做什么？”()}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