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攸最先攀上梯子回到潘家酒樓的地面，門外雖然風雪依舊，卻到底是白日。侍衛們還押著店老板在這里等著將軍的命令，她抬頭看了看空蕩蕩的樓梯，侍衛們并沒有從樓上，這會都已經撤了下來。

留在地面上的侍衛都在等著將軍上來，沒太留心齊攸，她微微松了一口氣，盡量不引人注目地繞開這些侍衛，朝著人少的門口走去。

果然又猜了方向么？班門弄斧，無罪興師，丟人現眼。

身后傳來男人壓低的聲，齊攸咬了咬嘴唇，一陣旋風卷著雪花劈頭蓋臉地朝她揚了，她被嗆得咳嗽了一聲。忽然聽到北風里隱隱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箜篌，不知是從這北城的哪條巷子里傳來，齊攸的耳力極好，不覺一愣，也忘了風雪，下意識地凝神細聽。

隱隱似有一男子作歌，再仔細辨聽，只模糊聽到了一句，“曲終人散難成調……”歌聲空靈懶散，似根本不在意曲中之意。齊攸在心灰意懶中陡然聽到這樣的一聲，心中一陣難受，不覺踏出一步，想要去找尋那歌聲，分不清方向，只覺得那歌聲仿佛就在北風的來處。

齊攸心中一陣煩躁，不覺就要加快腳步，突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頭，那只手拉她的力氣極大，她一下子就被扳住了。她本來邁出的腳步就有些大，突然上半身被按住，她一下失了平衡，向后一倒摔在了那人懷里。

齊攸嚇了一跳，身后那人倒沒有不耐煩，穩穩地扶著她，等她站起來。

“你又要去哪里？一個侍衛都沒帶，這么快就忘了那一箭了嗎？”無錯不跳字。澹臺錦低頭看著齊攸。

“有……個人唱歌。”齊攸恍惚著說，“你聽見了嗎？”無錯不跳字。

“聽見男人唱歌，你便要去瞧瞧？”澹臺錦揚起了眉毛，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小姑娘。

“唱得……有些怪。”齊攸想想說道，“城北有樂坊？尋常百姓都避著兵營的，誰會在軍營門口唱歌呢？不會覺得不合適么？”

“不是人罷。”澹臺錦不在意地說。

澹臺錦素來是不開玩笑的，齊攸聽了立刻愣住了，臉色都變了，他瞧見了不禁一笑，“我是說，大約又是哪路神仙吧。反正我這大營，也沒秘密可言了，前籬笆宿貓，后籬笆走狗。”

齊攸想了想，澹臺錦說的話似乎有些抱怨，真難得能看到澹臺錦有尋常人的表現。

“走吧。”澹臺錦拍了拍她的肩頭。

“去哪里？”齊攸恍過神兒來，“你要去猛虎騎大營嗎？”無錯不跳字。出了這些事，要料理一下也是必要的。

“嗯。”澹臺錦應道，抬起頭看著風雪來處。

“那我這就回家去。”齊攸連忙說道，盡可能地乖巧，再在澹臺錦面前耽誤事不知要被討厭到何種地步了。

“你也跟我來罷。”澹臺錦卻說道。

齊攸立馬就明白，澹臺錦是不放心她，生怕她又要到處尋事，竭盡所能去找蘇子卿的麻煩這點恐怕他也猜到了。

“我哪里都不去了，這就家去便是了。”齊攸倒也沒甚么脾氣，“你若不放心，派人送我也就是了。”說著就轉身想去叫羅寧。

“天都已經變了，侯府里眼看也避不得風雪了。”澹臺錦忽然說道。

齊攸驚訝地轉過頭來，澹臺錦正抬頭看著彤云之后模糊的日影，他的面上沒有表情，可她偏覺得看到了一絲笑意。他轉過頭來，看了看齊攸，又越過她看著她身后的人，“羅寧，”他忽然直呼了羅寧的名字，沒有一絲虛套里的客氣尊敬。

“在……在。”齊攸聽見身后的羅寧答得有些虛，似乎也愣了一下。

“你也跟著一起來。”澹臺錦的聲音比往日里要更高一些，又一聲箜篌聲響，這一聲比方才齊攸聽見的還要清晰，她來不及尋常聲音的方向，她看見澹臺錦略帶輕蔑的一聲低笑，仿佛他清楚那歌聲的緣故，仿佛……齊攸恍惚覺得澹臺錦身上包裹著的硬殼仿佛碎裂開了一條縫隙。那不茍言笑冷面的將軍仿佛只是一個假殼，透過現在的這道裂縫，她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前在這城頭殺出一條血路去的少年。

羅寧在那邊答應了一聲，聲音很大，頗似軍營中的對答，又帶著止不住的興奮。

“日后你就在我軍中吧，去跟齊攸要一匹馬，她掖著藏著不少好。”齊攸上馬的時候，澹臺錦調侃地說。齊攸微惱地轉頭去看澹臺錦，卻正看到澹臺錦臉上不多見的笑容，帶著軍人的內斂卻偏偏又透著年輕男人的不羈放肆。

齊攸的手心微微地出汗了，都沒有說出來。澹臺錦走近了她，在馬下看著她。

“做……做……做？”齊攸低頭看著他，聲音卻不爭氣地有些發抖。

澹臺錦在她的馬頭上撫摸了一把，“這樣的好馬，可遇不可求，你能弄到，是你的運氣。不過若始終都是你那種騎驢的騎法，就委屈這匹馬。”

齊攸想說你才騎驢，你騎驢騎狗騎豬，不過她只是吞咽了一口也沒說出來。澹臺錦忽然一拉她的馬韁繩，翻身上了她的馬，“我來教你騎馬。”

脊背貼在了澹臺錦的懷里，他的手臂環過她的身子握住了韁繩。齊攸嚇得挺直了脊背，滿臉燒熱地去轉眼去看周圍的侍衛，平生頭一遭在猛虎騎的兵士面前覺得臉熱，丟人現眼和一點優越感交替出現，她的神思都恍惚了。

馬如離弦之箭一般奔騰開去，馬蹄聲踏破寂靜街道上混沌的飛雪，齊攸在急速迎面撲來的風雪里努力張開眼睛，冷冽的寒風割著她嬌嫩的小臉，可是緊貼她后背的胸膛卻傳來暖熱，即使馬蹄聲如戰鼓，她依然能聽見的心跳。

澹臺錦的馬確實騎得比她好，她的馬即使帶了兩個人依然狂奔如飛，她還從未在馬上達到這個速度。她聽見澹臺錦發出笑聲，身后的馬蹄聲紛紛響起，他們在無人的街道上狂奔，身后紛雜的馬蹄聲緊緊跟隨著他們，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這只馬隊靜默著奔馳，忽然澹臺錦抬起手，齊攸聽到一聲響亮的呼哨從她的頭頂發出，王室軍隊的體面的沉悶被打破了，她聽到一聲聲粗獷的吆喝從身邊的武士們中間發出，她甚至聽到有人發出大笑，仿佛壓抑了很久的放肆回到了這里。

齊攸想起來，這才該是猛虎騎的本來面目，一支不畏死的軍隊，是不可能有那么多體面的規矩的，他們本就不該是哪一片王域中的看家狗，遵循著王室皇家的規矩，亦步亦趨地做著君王炫耀的依仗；他們本來就是荒野里呼嘯奔騰著的猛虎。

有事要發生了。齊攸瞪大了她那雙越來越明亮的眸子，她感覺到了近在咫尺的風雷涌動，被封印的野性在復活，她又不將要發生的事。她感覺到這只百人的馬隊發出的巨大張力，那力量粗獷野性，仿佛能將她推上巨之巔，又仿佛能撕裂了她。她緊緊抓住了馬鞍，她不怕看到未來，只怕被生生地甩掉。

“攸兒。”她聽見澹臺錦在她的耳畔輕喚，她不敢回答，生怕是聽了，可是澹臺錦也未曾再喚一聲。

澹臺錦帶著她疾馳到了猛虎騎的大營，靠近營門，他竟然并不減速。他蜷起手指放在唇邊，發出更急促尖利的一聲呼哨。

齊攸看見營門口的兵士狂奔著扯掉營門口的壁壘障礙，打開營門的一瞬間，他們的馬已經奔到了大門口。

“哈哈。”齊攸終于忍不住笑了。

澹臺錦看著齊攸的頭頂也露出了微笑，仿佛他很滿意用這樣的方式可以逗笑一個女孩兒。他腰間的長劍也靠在女孩柔軟的裙裾邊上，女孩兒錦繡的長袖從白色的戰馬背上一直垂到他的戰靴上，綺麗與冰冷的鐵甲并存。

要讓女孩子開心有許多方法，綾羅綢緞，珠寶翡翠，軟語溫存，或是一支古曲，可若是能讓開懷的事，也會讓她歡欣，那又是怎樣的情形呢？

在他的行轅外，他先下了馬，回身去扶齊攸的時候，那孩子已經像只小泥鰍一樣滑下了馬，落地的時候還是腳步輕盈。

“攸兒，你煙州是模樣嗎？”無錯不跳字。走進門的時候，澹臺錦微笑著，眼睛望著屏風上的地圖。

齊攸望著他輕輕地搖頭，她不還能不能比這一刻更開心了，她沒有，生怕再說了話，她只想看著澹臺錦微笑著說他想說的話。

“煙州的城不大，可是每條街巷都婉約精致，不拘是哪條巷子里都聽得到歌聲。街市熙熙攘攘，連叫賣聲都婉轉動人心，酥到了骨頭里。”澹臺錦說。

齊攸有些心動了。

“燁北的都城就在雪山之間，起霧的時候，整座山城都仿佛是懸在空中，仙山樓閣一般。”澹臺錦接著說道，“將來，我會帶你去看的。”

齊攸抬起頭，看著澹臺錦，他的眼睛里真的透著笑意。

“京城里，”他抬起手指著那張圖的正中央，“樓閣重重，百年古城，繁華滄桑自是不可想象。不過中州所有的文人最愛這里的風雅，文人游歷天下，這里便是起點。”

“你要離開齊國了？”齊攸忽然輕聲問他，“澹臺錦……”她又直呼了他的名字，她其實在從前就聽那個不寵愛她的奶奶說過，名字里也是含著人的精魄的，喚的次數多了，那人便不會再離開。

“你不愿意離開齊國么？”澹臺錦看著那張地圖，她只看得見他的側臉。“要是以后沒有紅妝錦繡，朱樓畫棟，沒有園中新花……或許未來可望而不可及，要在最無望的時候忍耐等待，可以嗎？”無錯不跳字。

齊攸點點頭，她緊緊地盯著澹臺錦，生怕他忽然就反悔了。

澹臺錦轉過頭來，看著身邊的小姑娘，那雙眸子已經越來越明麗，“我聽說城池破的時候，連星辰都會傾頹。”

齊攸的呼吸微微緊了起來，她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澹臺錦的手臂。

澹臺錦笑了，轉頭向外，“兵士點齊了沒有？”

門外傳來陸重遠的一聲回應。

“去哪里？”齊攸驚詫地問道。

“剿匪。”澹臺錦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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