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十四章

“羅寧。”

羅寧離開將軍行轅，看看天色，已是暮色低垂時候，想著要循著每日的習慣再到各處城上去看一眼，可是他酒量一向不怎么好，方才陪著大將軍澹臺錦喝了那幾杯酒，這會子已經覺得心口有些“突突”地跳。正猶豫著要不要找個地方歇一會再走，就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在身后叫他。

他連忙回過頭去，身后的拐角里走出一個女孩子來，在兵營陰暗的巷子口站住，穿一件月白的裙子，淡淡的一抹藍白色在這時候看著很是有些瑟瑟的感覺，不知怎的就讓羅寧想起了下弦月的清冷。羅寧朝她走過去，剛想解開自己外頭穿的衣裳給她披上，就看見齊攸身后的巷子里還有一個胖子正在搖著紙扇子，朝著他一臉笑意。他禮貌地笑笑，心里想著就沒見過這樣的，都過了中秋的晚上還有余力搖扇子，而且看他那玩命搖扇子的樣兒還真不是為了風雅，那胖子像是單純就是熱了。

“齊姑娘。”羅寧當著那胖子的面，就沒好意思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齊攸披上。這胖子看氣勢不像是齊攸的侍從，侍衛也沒這樣的，羅寧瞎猜了一圈，覺得就打手還差不多合他的氣質體型。

“羅參贊好”那胖子粗聲大氣地說，“我不讀書，沒什么修養氣度，我三姨說您是大才子，帶我來見識見識。羅大人，您別嫌我粗糙，沈胖子我最敬仰讀書人，像您這樣有大才具的能人，能聽您說幾句話也是我三世修來的福分。”

胖子稀里嘩啦一頓說下來，那嗓子是一個嘎巴溜滴脆，羅寧倒不嫌棄他粗糙，羅寧雖是文人，可常年在兵營里待著，什么粗人沒見過。關鍵是這胖子嗓音他聽著熟悉，稍微一尋思，倒想起來那天大將軍來的那天，在城墻根底下唱牡丹亭的那個，好像就有點這個嗓子。

想起這個，羅寧一邊順著他的話自謙，一邊想著久聞大將軍治軍嚴整，今日一見其人也是個嚴謹得不得了的人，還納悶那日他軍中怎么還有個不著調的嗓子唱旦角的？現在看看這胖子，只覺得他長得比他那嗓子還不著調，這可奇了。忽想起他說自己是跟三姨來的……羅寧剛才是被侃蒙了，這會子才想起來——三姨？可別說是齊攸啊？

羅寧看了一眼泰然自若的齊攸，心頭一樂，這姑娘真是個角色，倒合自己的脾氣。“齊姑娘賢甥雖然書讀得少些，可是這份孝心可是難得的，年歲雖大了些，可難為他倒知道聽姑娘教誨。要知從善如流，實實是一件難得的好品性。有這樣的好品性，倒也不用聽我坐而論道了。”

齊攸的小臉上沒有什么變化，轉眼看了沈胖子一眼，胖子嘿嘿一笑，“胖子我是癡長了好些年。可年紀大不耽誤輩分的上下，拄拐棍的孫子，活襠褲的孫子——輩分在那擺著呢，我自然得孝敬三姨。”

羅寧還沒見過他這么大臉的，怎么看他也不可能是澹臺家里的公子。聽他這么說，羅寧就忍不住哈哈笑，一面又看齊攸，她又瞧了沈胖子一眼，好像對沈胖子當著她面說“活襠褲”有些異議，可惜沈胖子太粗枝大葉了，沒感覺出來。羅寧連忙打圓場，“天色晚了，外頭風涼，看姑娘衣衫單薄，倒別著涼才是。”

齊攸不在意地搖搖頭，咬著下唇輕輕地笑了笑，“我剛才看見我哥哥過去了，他是回去休息了么？”

羅寧點頭說道，“大將軍是回去了。姑娘這會子還在外頭，不怕等一會兒大將軍到處尋你嗎？”

“他不會找我的。”齊攸嘻嘻地笑了一下，抬頭想說點別的，沒想到抬起頭來就正對上羅寧的眼睛。這個男人遠沒有澹臺錦那么高大，身高是有的，卻瘦弱得多，也就顯得溫柔得很，那雙棕褐色的眼睛看著人的時候總是很。

溫柔。可是……溫柔的人很可怕，澹臺錦偶爾也會很溫柔，最后還不是很可怕。

齊攸轉開了眼睛，太溫柔的人都是在撒謊，yin著你上了他們的當，全心全意地依賴上，可是他們都不是你的什么人，等到有一天他們撤回那些溫柔的時候，你就會發覺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所以，還不如從一開始就誰都不去依賴。

羅寧善解人意地笑了，“要不要我帶著姑娘各處走走？正好我每天例行公事都要到各處值夜的兵士那里看看。不過不能走得太久，想來過不了多久大將軍就會派人來尋你的。大將軍必定很疼惜你這個妹子，才會帶著你出來。”

齊攸看了羅寧一眼，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還是溫和關切地看著自己。那雙眼里的色澤很是溫潤，就像他這個人一樣總是不急不緩，他沒有澹臺錦那么高的權勢地位，大概也沒有澹臺錦那么復雜的過往，所以他看起來要比他開心簡單得多。雖然仔細看看他眼角還是有些疲憊的影子，這個人大概也是個操心的命，倒跟自己有些像，齊攸自嘲地笑了笑。

她來找羅寧是有意的，她想要了解羅寧更多的事情，他的為人，他的喜好，然后……投其所好，沒有人可以依賴，她也不信任任何人，所以她想要自己做點事，她想要這座城。

“你……”齊攸跟羅寧并肩走在寂靜陰暗的城關中，火把在墻上燃燒著。

“你姓齊。”羅寧也同時說，把齊攸的話打斷了，羅寧抱歉地笑笑，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姑娘不姓澹臺，是大將軍的表親么？”

齊攸沒有承認，可也沒有否認，四周靜悄悄的，羅寧引著她走進火把稠密的巷子，光亮多了起來，她覺得心里很舒服，羅寧這個人大概有能夠讓人心情舒緩的能耐，他的面色聲調和眼神，無一不是溫柔恬靜的，雖然偶爾還會迸發出讓人舒暢的笑意。“大將軍沒有那么疼愛我，我能來大概是因為我太混賬了，他不敢放著我沒人管。我的爹娘早就不在了，如果不是表哥接我過來，撫養我，我說不定已經死了。”

羅寧靜靜地聽著，覺得這個小姑娘很厲害，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一點苦情的意思，也沒有自怨自艾或者自暴自棄。她微微顰著眉尖，跟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那天經地義的模樣就像在跟他匯報糧食庫存還剩多少的掌庫。

“我想為他做點事。”齊攸又自嘲地笑了笑，“其實我什么都做不了。”

羅寧還在想著齊攸說的話，她已經轉過頭來，“我的老家在翼州。你呢？我聽他們說你家就在下昱城左近的地方？你家里有兄弟幾個？”

羅寧說道，“我的父母也去世的很早，我原來有一個小姐姐，她……”他看著齊攸笑了笑，“她有些像齊姑娘，那時候也是這樣蹦蹦跳跳的，后來我跟著師父離開家，再回來的時候，我都已經長得比她高了，可她還是那副模樣，一點都沒有長大的意思。”他說得自己都笑了，仿佛陷入了一場短暫的回憶，眼神越發溫軟，可是最后他把目光從齊攸的臉上轉開，眼睛亮得有些傷感。

“原來？”齊攸有些奇怪這種說法，不過她想一想有羅寧他這樣溫順的脾氣，笨手笨腳的模樣，還真像是被姐姐帶大的模樣。

“她現在不在了。”羅寧的唇邊還帶著微笑，齊攸突然發現他只是習慣了微笑。

齊攸不知道該說什么。

羅寧笑著又接著說道，“去年燁北人打進來的時候，她死在戰亂里。我那時候……就在這座才城里，距離她沒有多遠。可是那時候命令不得出城，國主的命令是要我們守在下昱城里，軍令大如山。到最后，一直到你哥哥結束了那場戰爭，這座城關里的人都沒有打過一仗。”

齊攸的脊背上掠過一絲寒意，她跟著羅寧走到一處城垛邊上，夜風冰涼地打透了她的衣服。黑暗之中，羅寧唇邊的微笑終于消失了，他白皙的手掌撫在城垛上，眼睛望向城外半空中細瘦的月牙，他的聲音很低，“那時候我們都站在這里，我們的家人就在附近，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聽見了他們的哭喊聲。齊姑娘，你哥哥……是個了不起的人。我見到他，就知道他跟我不一樣，如果你在外邊，我想他一定會打開城門去救你的。”

齊攸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沒那么重要，可是她卻也認為羅寧說得多，澹臺錦一定會出城去找她，不管是誰下了什么樣的命令，命令他不許出城。她咬了咬下唇，“我知道他會的。可是我不想有那么一天。真有那么一天，我自己也會干掉所有的敵人。我爹爹……他一直跟表哥在一起，他戰死在最后的那場戰役里。我有時候想，每個人都是要死的，有時候活著不比死去輕松，有一天我也要死在戰場上，就像我爹爹一樣。”

羅寧確實愣住了，他驚訝地看著坦然輕松地描述著死亡的小姑娘。

幾步之外的路上，另外一個人也靜靜地站住了腳。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