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難為94——第九十四章

澹臺錦舉著火把，踩著亂石灘一路順著血跡走了下去，峽谷中沒有樹木，卻生長著茂密的灌木叢。澹臺錦一路急著走下去，沒有仔細看周圍長得都是什么，匆忙瞥一眼只認出來大約都是常在河灘邊生長的草木，看來這條峽谷在幾十年前可能仍有河流經過。這個時候，地勢已經開始抬升，澹臺錦估計這樣一直走下去，可能最終會走出峽谷。

只是他已經走了很久，仍不見齊攸。地上仍然時時可見干涸的血跡，只是漸漸變得斷續，間隔的距離越來越長。澹臺錦心急如焚，照這種情形齊攸應該早就已經堅持不住了，可是卻始終也沒能見著她，他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隱隱開始懷疑齊攸已經失去了知覺，在這一帶出沒的恐怕都是深山中的野獸，有一些是有將獵物帶回巢穴喂食幼崽的習性的，倘或追蹤到最后，結果摸到了狼穴虎窩，那時又該是什么心境呢？

峽谷中的地勢抬升的急了些，澹臺錦跟蹤的血跡終于徹底消失了，他終于煩亂起來，看一眼周圍，這里蒿草灌木生得異常茂密，足足有一人高，除非現在白日當空，否則根本別想輕易找出痕跡來。眼下該做的事就是放低火把，仔細地尋找蒿草曾被踩倒過的痕跡，可是澹臺錦心急如焚，根本沒有辦法冷靜地去做那樣細致的事。澹臺錦心頭亂得很，舉著火把盲目地在亂草堆里走來走去，只覺得自己幾乎被打回了原形，不再像個大將軍，沮喪惱怒急躁得倒像足了一個貨真價實的二十一歲毛頭小子。

煩躁到了頂點，澹臺錦忍不住大喊了一聲，“齊攸”明知道這是最蠢的一種方法，比毛頭小子還不如，不但屁用沒有，傳出去還丟人現眼。可世間的事哪那么能說得準，這就好比打仗的時候，通篇來講全局是可以預測的，也許聰明的人在戰爭開始的時候就能知道整場戰役的勝負，可是哪怕是傾世名將也不能預測整場戰役中最微小的局部。就因為總有意外的事，也總有不靠譜的人。

澹臺錦剛喊完了一句“齊攸”，順著風就聽見不遠的地方一個小姑娘的聲音猶豫不覺地“啊？”了一聲。

澹臺錦愣在原地，倒沒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是不知道該拿出什么情緒來應對，是該沖上去把那“啊？”了一聲的主人拽過來揍一頓，還是轉身就走把她撇在荒地里等著兵士來收容。

最后澹臺錦還是走了過去，抽出腰間的劍砍斷前面擋路的高草灌木，馬靴踩著帶刺的灌木大踏步地走上前去。其實沒有走多遠，也就是二十步，砍倒了一叢蒿草之后他就借著火把的光看見了那個丫頭。居然還能擺出一副乖巧無比的樣子，老老實實地坐在草叢中的一塊大個石頭上。

“齊攸……”澹臺錦說不出話來，遮天蔽月的荒草叢里就他們兩個對視著，齊攸晃了晃小腿，視線滑過他的臉看了看他的身后，似乎是在看還有多少人跟著。沒有人。齊攸忽然轉回視線來，看著他的眼睛笑了，眸子里滿是滿足和溫柔的笑意，唇邊的笑容很是輕柔，澹臺錦一時看住了，竟不能像往日里對待小孩子那樣沖過去，把她拎起來搖晃搖晃看看有沒有哪里受了重傷……

這種場合，澹臺錦呆住了，氣氛一下子就變成了詭異的曖昧。澹臺錦后來回想起這天半夜這詭異的一幕，還說不清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大概是他第一次被人奪去了主導戰場的能力，氣勢陡然被壓制住，連反攻都沒能及時組織起來。

“你到底在做什么……”澹臺錦沉默到了最后，也沒能像往常那樣吼出來，最后聲音低得倒有些像是埋怨。大概是知道吼也沒用，說話都有點無力。

澹臺錦走到了齊攸的身邊去，火把的光照亮了她的周圍，他看得更清楚了，齊攸的衣衫劃破了很多地方，可是身上很干凈，不像是流了許多血的樣子。她安靜地坐著，也沒有筋疲力盡的意思，這副沉穩的模樣還有點像那個能搞定一切的齊莫逢。

齊攸抬起手來，澹臺錦看到她那一雙小手上沾了許多血，他硬著口氣問她，“手劃破了？”

齊攸點點頭，“不嚴重。”她從石頭上拿起一支血跡斑斑的竹筒，澹臺錦看出來那是打獵時用來裝水的，齊攸舔了舔下唇，“馬的。”

澹臺錦立刻就明白了，只覺得眼前黑了一瞬，氣不打一處來，“你……你裝了馬血一路灑到這里，你到底看到什么了，非要離開那道崖？既然你沒受重傷，當時為什么不能叫靳昶他們幫你上去？”

齊攸把那只竹筒扔到了遠處，轉開視線，“我在崖底失蹤，他們一定會去告訴你。我就想看看你會不會來找我。你一個人就追到這里來了，一定是太著急來不及派兵士來，又或者是太不放心了，不愿意派兵士，所以自己一個人就追過來了。”

“耍我好玩么？”澹臺錦冷冰冰地問了一句。

齊攸的臉色似乎變了一變，只是在火把下看不清楚臉色。她低下頭，輕聲說道，“就這么一次，再不會了。”

澹臺錦看著齊攸，微微垂著頭，睫毛垂下去覆蓋了眼睛，他看不見她的眼睛，她就那么靜靜地低頭坐著，他卻覺得她好像是在哭。所以要責備的話也說不出來，想抬手撫摸她的頭，可是她神色冷靜悲戚，他也沒法像以前那樣隨意摟著她哄勸。澹臺錦突然也覺得有些傷感，自己費了這么一大圈力氣，原來是被她白折騰的，而且到了跟前，又忽然覺得這小丫頭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至于為什么，又說不清楚。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也在她身邊坐下，方才心頭繃得太緊了，現在也真想要松口氣，“你到底在想什么？”看著沒有反應的齊攸，他忍不住搖搖頭，“原來你果然是個女孩子啊？也會跟她們一樣想些不知所以然的事情。”

齊攸踢了踢地上的碎石頭，“我不知道別人想什么。可是我本來是個沒人要的小孩，被你帶到這里來，見了許多美得不得了的女子，跟她們比我不是頂漂亮的，性情也不是很溫順，琴棋書畫樣樣稀松，女紅也不會，怎么看都沒一點招人喜歡的地方，在宮里宮外的那些王孫公子們看起來，我簡直個傻瓜。”

澹臺錦聽得忍不住笑出來，打斷了她的話，說道，“攸兒一向都是這么有自知之明的么？那怎么還是不停地惹禍招人惱？”

齊攸被打斷話很不樂意，瞪了坐在自己身邊的年輕男人一眼，沒搭理他的話，又接著說了下去，“所以我總是害怕，怕連你也不想要我了，那時候我該去哪呢？我是個女孩子，所以我沒有路，我的世界其實就是一片沒光亮的荒野，就像這里一樣，無所謂方向，沒有去處。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只能在這個黑漆漆的野地里一直走，一輩子也走不到盡頭。不過你是男人，我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可我這么討厭，又一無是處，你還費這么大力氣來找我回去，我知道你不會有意想扔掉我的。將來有一天，你不要我了，也不是有意的，我知道這一點，就不會不高興了。”

澹臺錦看著齊攸，小小的女孩敢自己一個人走在峽谷底下漆黑的荒野，原來是因為這個。“記得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是站在黑夜的荒野里，這種感覺大概是不分男女的吧。”

“那你什么時候開始沒有這種感覺的？”齊攸果然好奇了，看著澹臺錦的眼睛，他就在自己身邊，近在咫尺，她又漸漸地開始覺得高興起來，那許多的難過又開始變得不重要了。

“到現在也還是會有。”澹臺錦笑了，笑得有些自嘲，齊攸揚起了眉，似乎有些吃驚。澹臺錦看著她那張漸漸精致起來的小臉，聲音變得柔和了，“為什么這么肯定地覺得我會不要你？這不是太過孩子氣了嗎？你是齊莫逢的女兒，在我眼里比誰家的女孩都要貴重，我帶你回來就是要撫養你長大。何況你在我身邊已經這么久了，比任何人離我都更近一些，人都是有情的，我更不可能會把你丟到一邊去了。”

齊攸聽得笑了起來，“你問我為什么？因為我會長大唄。”

澹臺錦愣了一下，沒想到齊攸會有這句話，在他看起來齊攸就是個一天到晚扯淡的頑童，他每天犯愁的就是她不肯長大，不肯像個大姑娘似的端莊賢淑。可是齊攸總會長大，總會從他身邊嫁出去，總會因為禮法等等的緣故一年也不會來見他一次，大約是因為齊攸實在太混蛋太能闖禍了，所以到了他身邊真正安靜的時候，他必定會覺得很寂寞。

齊攸止住了笑，忽然就要哭了，“我……”真想在你身邊待上一輩子。可是就算是齊攸也會覺得，這樣的話說不出口。齊攸想說句別的，可還沒說出口，澹臺錦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下緊張起來，澹臺錦抓得太用力了，反倒讓她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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