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攸一下子就變得安靜了，不再興致勃勃地催著沈胖子往下說。牽扯到了澹臺錦最錐心的這件事，她謹慎地閉上了嘴。齊攸偷偷地打量澹臺錦，他的面色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陰郁之色似乎也只是一閃而過，齊攸都有些懷疑自己剛才是看錯了。他只是平靜而已，沒有憂傷憤怒，甚至也沒有急切的追問。齊攸本能地知道，自己能想到的事，澹臺錦一定也早就想到了，她想開口催沈胖子說，可是他只是沉默著，連目光也落在了遠處，仿佛他能從這場大霧的深處看出什么來似的。

沈胖子瞧了一會齊攸和澹臺錦的臉色，從旁說道，“原來大舅也在查那伙孫子的事啊？早知道外甥就不去扯淡了，太自不量力了。”

澹臺錦搖了搖頭，坦然地說道，“這次是我的斥候無能，連廷尉到了上昱城都沒能發現。我說的話只是隨便猜的。”

沈胖子一時沒敢立刻答話，瞇起細眼睛仔細看著澹臺錦，似乎生怕這個不動聲色的男人是在惱羞成怒，颶風驟雨說不定馬上就會從天而降。可是澹臺錦看起來確實氣定神閑，好像并不在意，連那雙古井一樣深邃的眼睛里面也坦蕩的跟他說的一樣。

沈胖子松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那些廷尉先在城里轉了轉，租了一間房子作為落腳點——或者純粹就是在掩人耳目。不過第一天夜里，他們中有兩個看似頭目的家伙就去了潁川侯府。”

齊攸吞咽了一下，沒有說話，有一會兒她對沈胖子后面嘮叨的那些細節都似聽非聽。她想起來聽過蘇子卿所說的那些話，仔細地回憶著所有聽過的偷聽過的話，不是很多，但她知道老侯爺死的前后廷尉署都有人和信件到過上昱城。也許是來調查老侯爺的死因的話，如果是的話，那么結果就是草草收場，可如果不是的話……齊攸打了個寒戰，她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不想再順著那思路想下去。

可總之，燁北人殺了老侯爺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可是似乎不論是齊國的國君還是帝國的皇帝，誰都沒有對這樁奇怪的誅殺重臣的案件作出正常的追究，這本身就太不尋常了。現在她能夠明白，澹臺錦會回到齊國來，是必然的。這里是一切的開始和終結的地方，但是齊攸卻覺得很害怕，澹臺錦坐在她身邊，是那樣溫暖的人，他是傳說中的名將，可是他的身體也是柔軟的血肉之軀，他回到這里找一場陰謀的答案，也許并不值得。齊攸不知道自己如果是澹臺錦的話會怎么做，可是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她的父親也被燁北人殺了，但是她并不想把燁北人一個一個的都殺掉。

齊攸想起了她在澹臺錦父親的那把劍里找到的那封信，信已經被她毀掉了，其實她也覺得自己是疑心太重，覺得那封信放在哪里都不安全，都不如偷偷燒了得好。可是現在……她是不是應該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澹臺錦，可是她又實在不想說，如果不是現在局勢變得有些詭異，她真覺得自己也有秘密，也保有秘密挺好玩的。

現在為皇帝辦事的廷尉來了，就跟八年前一樣，來的莫名其妙。他們這次的矛頭若是澹臺錦，該怎么辦？他們一來就跟大妃的兄弟聯系，又怎么可能不是沖著澹臺家來的呢？

齊攸靜靜地坐著，在大霧籠罩的河邊漸漸感覺到陰寒，她越想越多，不由得顰起了眉頭。

沈胖子不明所以，或者說他本就什么都不在乎，他是活在江湖與市井之間的小人物，得意處盡情享受，危險上來就一躲了之，如今還抱上了在上昱城里看起來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齊攸的大腿……他更是覺得天下根本就沒什么不得了的事。他又接著說道：

“我這人愛好奇，愛較真兒，知道了這些帝都的廷尉偷偷摸摸來咱們這樣的地方，自然不能不管。我就繼續讓手底下的兄弟們跟著他們。”他抬起頭看了看齊攸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男人，“大舅說沒能發現他們，那也是平常。他們來的時候，正是國主離開上昱城去狩獵的那段時日，且他們行動極其謹慎，一般時候都躲在他們租賃下來的那個小院子里，極少出來。不過，這也難不倒我，既然他們去過潁川侯的府邸，我就決心連潁川侯府都一并監視了。胖子我有的是人手，這是一般人比不了的，別說一個侯府加上九個廷尉了，就是整個上昱城胖子也顧得過來。”

澹臺錦不覺又看了沈胖子一眼，這個人真是個角色，齊攸這孩子竟然網羅住了這樣的人。

齊攸翻了個白眼給沈胖子，這個死胖子還真是動不動就能喘起來，“全城的閑漢都歸你管，你的人手能不多嗎？”

沈胖子被齊攸搶白得似乎挺樂，發青的臉色也漸漸回過點色來了，在火堆邊把脖子往前伸了伸，向齊攸的身邊稍微湊近了一些，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三姨您老人家知道么，那些廷尉來了上昱城三天不到，潁川侯府里就送了一批‘瘦馬’到碼頭上，去向我也弄清楚了，聽說是要往帝都的皇宮里送的。”

澹臺錦沒有聽明白，只不過礙著面子沒有立即去問，齊攸倒是張大了小嘴，“啊？什么？往皇宮里送‘瘦馬’？真不要臉”

澹臺錦微微皺起眉頭，終于忍不住問齊攸，“瘦馬是什么？”聽著這話跟字面的意思肯定是不一樣的，不過看齊攸的樣子倒像是完全明白的，其他人好像也明白，倒顯得就他自己是個局外人。

齊攸的小臉有些紅，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就是……就是特別瘦的女人。”澹臺錦頓時明白了一半，看齊攸的情形，“瘦馬”指的是人，而且還是不怎么干凈的詞兒。澹臺錦的思維中斷了片刻，轉彎兒去想果然不能把齊攸放著不管，整日家在外頭街市上野跑，什么都聽在耳朵里，沒意思的緊。

沈胖子那邊連忙替齊攸解釋，“大舅可能不曉得，如今新興的，專門有人做一類營生，就叫養‘瘦馬’。起先都是一些販賣人口的人牙子，后來倒騰得大了，就開始動了心思。到鄉下地方，和城市里的破落戶里，買些個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從小得就請師父調教，長大了都能會寫字兒彈曲兒什么的。這些人倒不全是養來賣笑的，賣給娼館才值幾個錢啊，這些姑娘調教得跟大戶人家小姐似的，花了那么大的本錢就是為了賣給官宦人家做小妾的。聽說如今做官的都喜歡極瘦的女人——這是打帝都傳來的風雅——這些人牙子就把姑娘一個個都餓得竹竿兒似的，所以才得了那么個諢名。”

澹臺錦似乎是聽著沈胖子解釋了，可是眼睛卻一直向著齊攸，齊攸也感覺到了，簡直如芒在背，感覺澹臺錦好像是沖著她生氣了，她還挺委屈的——那邊賣女人的生意她可一文錢都沒參與啊。火堆旁一陣尷尬，齊攸自認為得轉移一下澹臺錦的注意力，另外再撇清一下自己跟那生意的關系，“我聽說最開始做那買賣的人牙子原來不是賣人的，是賣牲口的，所以才起了那個諢號，大概是他自己叫著順嘴吧。”

澹臺錦的臉板得更難看，說話的聲音卻很低，低得像是耳語，“攸兒連這個都知道？”

齊攸撓撓腦袋，這句話聽著怎么好像是在教訓她，她有點不知所措地晃了晃腳丫。沈胖子又擦了一把汗，眼神快速地從齊攸移到澹臺錦身上，又從澹臺錦身上移到齊攸身上，最后決定自己開口說話，“帶那些‘瘦馬’走的還有兩個廷尉，我就是在他們船上聽他們說了句，‘要孝敬太后，可沒那么簡單’，之后就被撞見偷聽了。那時候我正在犯暈乎，不懂潁川侯要孝敬女人為什么要送女人。”

澹臺錦終于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頭來，似乎想到了什么，卻沉默著沒說出來。

齊攸撇了下嘴，“宮里的事哪那么容易說的清？或許太后不正常呢，看見小姑娘就高興。或許太后就看不上她兒媳婦，所以找幾個美人搶她兒媳婦的位子……誰能說得準呢？可宮里也無外乎就這么幾種爛事。”

澹臺錦又看了齊攸一眼，這孩子說得何其輕松，可說得又都有道理，難為她這么小的年紀連這些事都看得出來，可見老太后和澹臺葒月言傳雖然不多，但可真是沒少身教給她。不過……澹臺錦心里還有個疑問，他還在思考著，齊攸已經已經爆豆一樣嚷開了，“死胖子，你瞞著我什么吧？你要是偷聽被抓住了，早就死了，還有功夫跑這么遠？”

澹臺錦不語，齊攸說的也是他的疑惑。沈胖子嘿嘿一笑，掃了那邊的幾個侍衛一眼，“被他們撞見我偷聽，其實只是我瞎猜的。我更懷疑……我更懷疑我是因為別的事得罪了什么人。”

“快說是什么事，別廢話了。”齊攸眼看就要失去了耐性。

沈胖子說道，“我在那船上看到了一個女人，雖然戴著風帽，罩著面紗，可是那雙眼睛還是露著的。從前曾有人給我看過一幅畫，那畫上的女人有一雙勾人的眼睛，我一見就難忘，所以那天我見著那眼睛的時候就認出她來了。我其實只不過就是直勾勾地瞅了她幾眼，可是她好像就什么都知道了似的——要么就是我太著急叫人去跟著她，被她發覺了。反正后來我的弟兄被逮住了一個，我估計那不頂事的玩意兒一定是把我們見過那女人畫像的事說了出去，所以我就想要逃跑。說來也奇怪，本來連廷尉我都不怕，可是那女人當時瞪我的目光，真是夠狠的了，我回家以后翻來覆去的想都覺得不吉利。正好有批貨要販，我就跟著出來了。結果才出了上昱城不遠……后頭的事，三姨就知道了，不用我說了。我丟了貨，折損了幾個人，就這么一路順著官道跑到這里來了。”

齊攸沒太聽明白，澹臺錦卻深吸了一口氣，猛地起身離了火堆旁。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