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十八章

第三卷第十八章

下昱城附近的山不算險峻至極，但卻也連綿不絕，深山之中的道路也不利于騎馬，下昱城守城的將軍戚文廣引著澹臺錦一路走到日上中天，看起來依舊像是在同一片山頭里轉。

澹臺錦似乎也不急著看到前頭剿匪的部隊如何表現，沉默地騎在馬上，偶爾倦怠地望一眼四周，倒像是在欣賞這里的山川景致。戚文廣一直伴在他身邊，見他留神周圍的景致，便附庸風雅地談幾句風光景物，吟兩句詩詞，原意是指望著能對上都城翩翩兒郎的脾胃，誰知澹臺錦也不大搭腔，幸虧帶了羅寧來，還能適時地接過幾句話來，不至于讓他太尷尬。

不一會戚文廣就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多少有些惶恐。不過羅寧不在高位上，倒可以不大在乎澹臺錦的臉色，他日常雜務冗雜繁重，雖然住的離這里近，可是卻難得出關來在這山川靈秀地走走，這會子鳥鳴山幽，他倒興致不低。見澹臺錦沉默著，自己東家戚老將軍沒話說，場面著實尷尬，便笑著向澹臺錦說道，“秋陵一戰，澹臺將軍之威，海內皆知，只是恐怕天下人多半不知將軍如此年輕儒雅。不過小人卻知道，當日澹臺老侯爺的草書，也是海內皆知，澹臺將軍家學淵源。”

澹臺錦沉默地看著羅寧，羅寧微微有些緊張，澹臺錦畢竟是傳說中帶著一支野軍便能力克燁北大軍的人物，是開國名將的骨血，是傳說的天神一般的武士，像自己這樣出身寒微的小人物，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他這樣的人。羅寧倒不是那種怯貴的窮酸貨，讀書本來就是養氣，他也自負書讀得不少，可是澹臺錦實在跟別人不同，他就算站在那不說話，周身也像是能散布出些殺氣來。何況他這一路上都顯得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幾乎沒有正眼瞧過戚老將軍一眼，可是自己剛說完話，他竟然抬起那雙漆黑深邃得可怖的眼睛直接望著自己的眼睛。

羅寧登時有些后悔，自己剛才實在是沒能改掉文人狗腿的毛病啊。

戚文廣卻覺得這是個話茬，頓然醒悟過來這是個極好的親近機會，連忙從旁說道，“澹臺將軍，羅參贊可不為了逢迎您才這么說的。我知羅寧自幼酷愛書法，且極尊崇令尊大人的草書，在臨摹上頭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不瞞將軍，羅寧仿令尊的草書，那可是一絕，可說是能仿的一絲不差，這個功夫可是遠近聞名的。都中原先鴻臚寺的劉大人，家中藏著不少令尊的墨寶，那一日他告老還鄉過我這下昱，就特特的要見羅寧，給羅寧看了一副昔年令尊大人送當時國相顧無汐的字，結果羅寧一下午功夫就當著劉大人的面寫了一副一模一樣的出來。劉大人當時還寫了四個字‘嘆為觀止’還贈羅寧。”

澹臺錦黑如點漆的眸子終于閃過一絲詫異，羅寧卻被戚文廣當著澹臺錦的面吹噓這些話弄得有些不自在，向澹臺錦行了個禮才說道，“小人著實孟浪了。都是年少時候，偶然見了澹臺侯爺的字，便愛若至寶，臨得猶入狂境。卻不顧草書最講究的揮灑自如，我這樣做實在是蠢不可及，其實澹臺侯爺筆下的飄逸一分都未學到，不過就是忘了魂魄，硬生生地畫下軀殼而已。本來小人不該提此事，但見了將軍，便總想起澹臺侯爺字，見了將軍如此氣魄，也便悟了澹臺侯爺一代文臣，筆下何以氣勢恢宏。”

澹臺錦沒有想到會有一個跟自己年歲相當的人，這樣坦誠而大膽地在他的面前評論他的父親。氣勢恢宏？記憶中，或許是如此吧，雖然父親確實更該算是一個文臣，可澹臺氏是以武將的戰功闖下的基業，后世的子孫即便脫了戰袍也依舊有武士的血液在血管中涌動。

可是……

“讓你失望了，我并不善長書法。”澹臺錦平靜地說道，不過羅寧還是覺得他剛才看到那雙漆黑的眸子里閃過了一絲波瀾，只不過轉瞬即逝了。澹臺錦忽然問道，“可是羅參贊是如何得到家父手跡的呢？家父的筆墨，流傳下來的，其實并不多。”

羅寧微微笑了笑，“卑職的父親，曾在都中做過幾年小吏。是專門給人謄寫信件、批文的，家父一生酷愛書法，偶然拿到了澹臺侯爺的信件，便私自留了下來。”

這樣的出身，說起來算是夠貧賤了，不過羅寧在澹臺錦的面前承認這些事，說得倒也平靜。戚文廣不算是很在意出身的人，可也覺得有些尷尬，這樣幾個人倒又陷入了一陣沉默。

羅寧自嘲地微笑了一下，忽然聽見澹臺錦安靜地說道，“有的人出身高些，但卻也并不會一直富貴；有些起于微末，卻也不一定不會成為棟梁之才。以常人看，我也算是富貴之人，可是我也有流浪山林，食不果腹的時候，還帶著一伙子烏合之眾，恐怕那時候在官兵眼里，我們也跟一伙窮寇差不多。”

澹臺錦的語氣并不強烈，可是羅寧聽著卻如同驚雷大作一般，整個人都怔在了那里。

起先羅寧是想不到澹臺錦這樣仿佛一生下來就帶著天神之威的男人，竟會有那樣的一段日子；隨后他又一陣激動，就算有那樣的日子也不一定非要告訴給別人聽，像澹臺錦這樣的人物，竟會把這段不為人知的過往說給他聽。

戚文廣坐在馬背上倒是如坐針氈，想不到澹臺大將軍竟有這樣的往事，怪不得今天來剿匪他半點興致都沒有，自己這辦的算是什么事啊，自己興興地弄了個魚頭來拆。

又是一陣沉默，不過沉默得倒是各懷心事，澹臺錦倒先說了兩句閑話。前頭的小路上逆向奔馳過來一人一騎，在戚文廣的身邊附耳稟報了幾句。戚文廣便借故前頭出了些岔子，需要他去解決，趕緊溜開了。

澹臺錦對他也不以為意，跟羅寧一路向前走了一陣子，忽然問羅寧，“令尊是在都中哪個衙門里辦差？”

羅寧立刻答道，“不在衙門，是在文昌縣侯府上。”

澹臺錦轉過頭來看著羅寧，“都中的人事，以羅參贊的才干不至于不知道。文昌縣侯府上的職位雖然說起來低，可其實倒不比一些衙門里頭的正經差事差。你若去走文昌縣侯的關系，恐怕也不會在這座城關里一待這些年。”

羅寧笑道，“原來將軍連底下人的這點事都知道，我也不瞞將軍，若是有關系，那用用倒也不妨。”說著他嘆了口氣，又收起了笑容，“只是家父已經過世近十年，早就物是人非了。”

澹臺錦忽然勒住馬，看著不遠處的一棵樹發呆，羅寧不明所以，也沒有說話。半晌澹臺錦忽然低聲說道，“令尊莫非是急病過世的？”

羅寧抬起頭來，一雙棕褐色的眸子跟澹臺錦對視著，山林里靜悄悄的，羅寧卻聽見自己的呼吸微微有些變急，他克制住自己，“將軍說的沒錯，是得急病去世的。”他想說，家父去世時家母早已過世，姐姐去收領父親的尸體卻連尸體都沒有見到……可是他忍住了，說這些沒有任何用處。

可是讓羅寧沒有想到的是，澹臺錦輕輕點了點頭，仿佛一雙幽深的眸子已經洞穿了他的胸膛，仿佛自己在他面前沒法有一絲隱瞞。

澹臺錦低聲說道，“這些年都中死的人太多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弄清楚那些死因。”

羅寧呆呆地攥著馬韁繩，他想起暴死的澹臺老侯爺，他聽過許多關于那件事的傳聞，可是沒有想到，就連澹臺錦自己都不知道那位書法名家到底因何被異國武士誅殺。一霎時高高在上的大將軍，戰無不勝的大將軍，也不過跟自己一樣，曾是個陡然面對父親死亡噩耗的孩子，也曾艱難地生活過，而直到今天依舊無法明白所有的事。在他們之上，還有更強大的力量支配著這一切。他對澹臺錦竟然隱隱約約地有了一些知遇之感，他有些渴望跟他站在一起，跟這樣的人站在一起，也許就連他們頭頂那仿佛強大得無可懷疑的蒼穹也會被打破。

“將軍。”一個少年憨憨的聲音響了起來，澹臺錦看到靳昶喳喳轟轟地騎馬跑了過來，“將軍，咱們好像一直都在兜圈子啊，我在樹上做了記號，這里我們以前來過。”

澹臺錦皺起了眉頭，“我已經看到了，你竟然會留下那么顯而易見的記號，如果是在打仗的時候，你是打算把訊息同時傳給敵人嗎？”

靳昶撓著腦袋不吭聲了，澹臺錦說道，“又不是什么八卦陣，還需要做記號，就是靠觀察也早該看出來我們在兜圈子了，這么多人隨隨便便地走在路上，在路上留下的痕跡多得很。”

羅寧聽得呆住了，難不成還能是戚將軍領錯了路？不至于吧？難道那些斥候如今已經墮落到這地步了？

正尋思著，所有人都聽見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聽著是小股人馬，羅寧心都涼了，難道戚將軍真迷了路？前頭的正經剿匪部隊迷了路，后頭觀戰的大將軍就遇到劫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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