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時期從來沒有想過皇位,只想安安分分當個閑王,結果陰差陽錯當上了皇帝。擁有這樣奇特的經歷,李治這個皇帝可以說當得很不錯了,畢竟他的太子教育時間并不長。
早期靠的是長孫無忌,中期靠的是妻子的鼎力支持,到了晚期,他栽培了一個堅實可靠的宰相班底,再加上兩個兒子也懂事有能力了,他便覺得撒手掌柜的日子也挺不錯的。正因為這個原因以及身體上的緣故,他才選擇了退位。
可是,這當初當皇帝撒手掌柜的時候不覺得,如今一旦退居太上皇,他漸漸感到有些不那么順心,尤其是沒什么軍國大事需要忙碌的時候。閑一段時間是很快活,但老是這么閑著卻很不自在。于是,他選擇了和武后一起去九成宮避暑。
那兩個月時間過得很快很舒坦,可他心里頭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感。終于,他想到了一件自己原本想做卻一直沒能做的事,因此一回來就提了出來,誰知道竟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反對局面,甚至連他一向視之為肱骨的上官儀他們也沒有保留地反對。
“難道朕當初真的錯了?”
想到那時候自己提出退位時,無數人反對的場面,李治頭一次感到了真真切切的后悔。這后悔勁一上來,他更是覺得有幾分怨恨,可這怨氣該沖誰又讓他迷茫了。滿心郁悶的他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銅鏡前,出神地望著里頭那個黃袍男子。
忽然,他驚恐地發現,自己從鏡子中看上去竟是那樣蒼老。兩鬢霜白也就罷了。那額頭上的皺紋竟是掩都掩不住,眼睛下頭的肉似乎都耷拉在了一起,看上去無精打采,下巴上地贅肉就更不用說了。前些天他還自認為心寬體胖,怎么如今會這幅光景?
他當然不會想到。自己以往照鏡子的時候只是隨便瞟一眼,根本不會看得那么仔細。
“來……來人!”
盡管早就已經是最高級別的內侍。但一聽到這召喚,王福順還是第一時間沖了進來。看見太上皇陛下死死瞪著那面鏡子,他不禁迷茫了。不是說李治今兒個在朝堂上大光其火是為了修建明堂遭阻的事嗎?怎么忽然就和鏡子較上勁了?
莫名其妙的他揮揮手,示意身后地幾個小內侍先別上來摻和,自己則畢恭畢敬地上前一步道:“陛下有何吩咐?”
“把這鏡子,把這鏡子給朕撤了!”
李治惡狠狠地吩咐道,而后又加上了一句:“從今往后,這貞觀殿中不許擺放鏡子,朕不想看見這些可惡的東西!”
這莫名其妙地命令讓王福順更加糊涂了。趕緊指揮人搬走了那面銅鏡。轉念一想,他隱約明白了主子的火氣從何而來。四十六歲的年紀對于朝臣來說還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這位主兒就心血來潮地退了位,如今看到自己兩鬢風霜面露蒼老,這才生了氣。沒錯,肯定是這樣的!
“王福順!”
正胡思亂想的王福順猛地聽到這喚聲,連忙彎下了腰恭聆指示。可聽清楚了這一次的問題。他卻犯了難。這伴君如伴虎原本就是至理名言,但他一向謹小慎微,所以非但沒犯過錯處。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上升,可今天這茬似乎不好過。
因為李治的問話是:“你說,朕是不是比太上皇后看上去老?”
如果要說真話,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因為五十歲地武后基本上看不到一根白發,而且面上紅潤白皙。只有眼角有那么幾根小細紋。這宮人內侍早就曾經討論過武后的青春常駐。以往他跟著夸贊兩句不要緊,可今天該怎么說?要是實話實說。只怕李治會把他一腳踹出去。
“陛下少年老成,確實比太上皇后看上去成熟幾分。”雖然刻意選擇了用詞,但看到李治的臉色不可避免地陰沉了下去,王福順仍不免感到心中著慌,連忙又來了個轉折,“但是,只看陛下和太上皇后的幾個兒女,就可見陛下風儀。人道是上官相公風度舉世無雙,但小人看來,如今上官相公勞心勞力,早已不復昔日風采,倒是陛下盛年風采讓人嘆服。”
這樣一通明顯的馬屁話,讓李治的心情有所好轉,但那也只是稍微好了一丁點。上官儀這些年的老態他也都看到了,也承認昔日風度翩翩地神仙中人如今已經成了凡人,正是貨真價實的老上官。而自己的兒子都生得俊朗,女兒雖小也是美人胚子,說他盛年風采也有那么一點搭調。
一時間,他對鏡子地厭惡,也就這么順理成章地降了下來。
只不過,剛剛既然下令把鏡子全數撤出去,這當口李治也不好出爾反爾,哼了一聲就全當沒那么一回事。枯坐了一會,他不免又覺得心中無趣,可閉門誰都不見是他自己的命令,此時此刻若是忽然走出這貞觀殿,未免顯得這個太上皇太沒有分量,因此他只好坐在案桌前,故作若無其事地揮毫寫字。
太宗李世民擅長飛白,一大群皇子皇女也個個都寫得一手好書法,所以李治的字也比李賢這個半吊子強多了。只不過他今天根本就是心緒不寧,這下筆寫出來的東西根本就不能看,廢棄的字紙更是無數。
“唉!”
就在李治重重嘆了一口氣地時候,剛剛消失地王福順又忽然閃了出來:“陛下,外頭有人……”
火冒三丈的李治猛地把筆一摔,厲聲斥道:“朕不是說過了嘛,不管是誰,哪怕是太上皇后,朕現在也不想見!”
王福順被太上皇吼得心驚膽戰,但想到外頭那個人若是就這么輕易打發了,回頭李治保不準還要找自己算帳,因此只得低聲下氣地再次提醒道:“陛下,外頭并非朝廷官員,也不是太上皇后,是藥王孫老先生。”
“藥王朕也……”李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話還沒說完就一下子打住,旋即露出了恍然大悟地表情,又沒好氣地拍了拍腦袋,“朕居然忘了藥王如今正在洛陽,快,快把人請進來!”
孫思邈已經年過百歲,所以甫一見面,李治就親切地吩咐對方不用多禮。畢竟,這不但是赫赫有名的藥王,而且還是歷經北周、隋、唐三代的人物,他即便是君王也要客氣一些,再說如今還有用得著人家的地方。交談了一陣關心了一下皇帝兒子的病情,他便伸手出去給孫思邈診脈,見這位神醫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里又有些緊張。
這些年隨著一個個老臣的先后去世,說他不怕死那就是假的,所以才會求仙問道服用仙丹。診脈當中,他想起孫思邈同樣是道士,不免就把郭行真失蹤后那一丁點希望寄托在了這位藥王身上。誰知道,孫思邈放下他的手,忽然道出了一番讓他大吃一驚的話。
“陛下最近夜晚難寐,白天則精神不振,可是有的?夜晚睡夢之中常有驚悸,多做噩夢,可是有的?白日焦躁不思飲食,或是食過之后不多時卻又饑餓,可是有的?”
面對這接連三個問句,李治幾乎沒做考慮就連連點頭。要說太醫署的太醫也是有真材實料,但從這診脈中能得到這么多信息,卻還沒人能做到,這不由得讓他對孫思邈生出了幾分敬佩。
“恕老朽直言,陛下年輕時憂懼過多,這身子已經有所虧虛。即位之后國事繁雜,兼且常有不順心的事,因此雖飲食精致藥膳調養,卻依舊沒能彌補這虧虛,因而有未老先衰之相。再加上風眩頑疾,陛下若不是這兩年淡了國事,又常常游幸散心,只怕這身體虧虛更大。”
如果是別人說這些,指不定李治惱火上來還會反駁質問一番,但這次診斷的是藥王孫思邈,他雖說心有不悅,但更多的卻是震動。這未老先衰四個字可謂是當頭一棒,讓他感到了一種迫在眉睫的危機。
這也是孫思邈,換成太醫署其他人,就算知道這一點也不敢直說。
當下李治把起先的所有煩惱都扔在了一邊,很是誠懇地對孫思邈道:“藥王此來洛陽,住在草廬未免太清寒了,此事賢兒實在考慮不周。朕想不如在洛陽宮中專辟宮室給藥王居住,也好省卻來回奔波之苦,不知意下如何?”
倘若坐在這里的換成郭行真,那必定是心中歡呼雀躍,然后假意推辭,再順水推舟答應下來。然而孫思邈這百多年下來也不知道推辭了多少高官厚祿,怎會看重這些身外之物?若非面前乃是太上皇李治,只怕他就要拂袖而去。
說起來,還是當初李賢懇求他出山的時候提出的條件更為合意。他倒是沒想到,那位在富貴窩里長大的儲君,居然能體會到他的心境。
“老朽雖說老了,但終南山采藥仍然年年去,這住在宮中就大可不必了。城外草廬到洛陽宮不過半個時辰,方便得很。再者太上皇的身體和皇帝陛下一樣,需要的是養而不是治,老朽住在宮中就更沒有必要了。”
見李治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孫思邈便站起身道:“我剛剛進來的時候見陛下面有不忿。這怒氣傷五臟,陛下既然已經是太上皇,還是多多惜福養身,少動怒的好,如此方可長命百歲,不會有油盡燈枯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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