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誠看著四周的景致,面上雖然還掛著淡淡的微笑,眼里卻已經有了寒意。
他到顧家宅子里還不到一天時間,又是下榻在外院的客房里,并未到過內宅一游,但單憑那不遠處樂嘉堂的一角,就能猜到這里已經是內院了,至少是極接近內院的,絕不是他這樣的外男可以隨便閑逛的地方。他自然不會懷疑顧家會膽大包天算計他什么,但一想起方才引路的小丫頭的借口,還有一路上經過的幾道無人守衛的門,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也罷,就讓他瞧瞧,引他來的是誰,又是打了什么主意,橫豎如今日子也無聊得緊。
他抱著雙臂,饒有興趣地四處打量,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穿戴倒也華麗,只是不能跟顧五小姐與顧六小姐相比,莫非是顧家長房的庶出女兒,或是旁支的千金?約他前來,該不會是要攀龍附鳳吧?他嘴角微微翹起,心里存了看好戲的心思。
那女子正是如意。她來到朱景誠身前,并未直視他,只是微微低垂雙目,行了一個禮:“奴婢見過世子爺,請問世子爺怎會在此?這里已是內宅了。”
居然是個丫頭?!朱景誠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仍不動聲色:“我卻不知,我原在席間坐著,府上一個小丫頭上菜時沾污了我的衣擺,我本打算回下處更衣,但那小丫頭卻說,客房離得遠,一來一回太費事了,便引我到此地,說會拿衣裳來給我換。誰知一轉眼,她就跑得沒影了。姑娘不是她喚來的么?”
如意心里早罵了那小丫頭一頓,臉上仍舊不露半點異色:“卻是奴婢等失禮了,前院擺席的院子,原就有供貴客歇息的屋子,想來是那小丫頭不懂規矩,冒犯了世子爺,請世子爺隨奴婢來,奴婢送您回前頭去吧。”說罷便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朱景誠卻更意外了,他本以為是這丫頭命人引他前來的,現在看來,倒更象是來攔他。他皺起了眉頭,不大喜歡這種連顧家侍女都能支使他的狀況,而且他還沒弄清楚,到底是誰引他來的呢!
他正要開口,卻發現這丫頭的雙眼悄悄往斜后方看,不知是在看什么,他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能看到一片一人高的樹叢,半個人影都沒有。忽然,他雙目一凝,朝樹叢下方盯去,那里隱隱能看到一片秋香色的裙角。
他挑了挑眉,卻聽得如意再次開口:“世子爺?您請。”朱景誠笑笑,正要開口說話,耳邊響起一陣釵環相碰的聲音,伴隨著輕微的腳步聲,接著,一個窈窕的身影從另一個方向的樹叢后轉了出來,卻是顧家六小姐文慧。
文慧一見朱景誠,先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接著便發現如意也在場。她臉色一變,立時停下了腳步,帶著幾分不自在開口問:“如意,你怎的會在這里?”她身后的人也立即停下了腳步,一見如意,便害怕地縮了給脖子,連忙低頭躲在文慧身后——正是方才給朱景誠引路的小丫頭。
如意又不是笨蛋,看到這個情形,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瞪了那小丫頭一眼,然后低著頭,恭順地答說:“有件事,奴婢要到前頭請老太太的示下,路經此地,便看到世子爺在此迷了路,一問才知道他是要去更衣,奴婢正要給世子爺帶路呢。”
“是么?”文慧心定了定,“那你回去吧,我來給他帶路。”
如意沒抬頭:“怎敢勞煩六小姐?奴婢這是要去見老太太的,若是讓老太太知道奴婢偷懶,叫六小姐擔了奴婢的差使,定要責怪奴婢的。況且世子爺這是要回前頭席上,今兒來的客人多,若是六小姐叫人沖撞了,豈不又是奴婢的罪過?”
文慧一窒,眼珠子一轉,又道:“你聽錯了,我是說,我會讓丫頭給他帶路。”
如意仍舊淡淡地:“六小姐身后的這個小丫頭,怕是不認識路,不然也不會將前院的貴客引到后宅來了。還是奴婢去更妥當些。”
文慧心下羞惱,柳眉倒豎:“你是一定要跟我作對是不是?!”
如意沒說話,頭反倒垂得更低了。
朱景誠在旁看得明白,自然也猜到,今日要引自己前來的就是這位六小姐。美人相邀,他自然是有興趣的,但這美人卻是他表弟的心上人,他雖然不大在乎這一點,卻也沒打算在這時候跟柳家表弟翻臉。自打他滿了十五歲,就從不缺少美人投懷送抱,當中不乏名門貴女、官宦千金,她們不過是多一層身份,多了點矜持,再多一分自以為是罷了,還不如他身邊的幾個侍女坦率可愛呢。想到這里,他又回頭再瞧樹叢一眼,卻已看不到那片裙角了,不由得有些遺憾。不知道是哪一位閨秀在此躲避?倒比顧六小姐要斯文些,至少,還知道閨閣禮數。
一陣輕風吹來,飄來淡淡的香氣,他吸了吸鼻子,嘴角翹了翹,再回望文慧的如花嬌容,便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了,淡淡地道:“不敢勞煩六表妹,就讓這丫頭帶我回去吧。我離席也有好些時候了,再不回去就太失禮了。”說罷也不理會文慧,徑自向著來路走。如意向文慧行了一禮,便小跑著追了上去,給朱景誠帶路。
文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隨手抓下一把花葉,便回頭瞪那小丫環:“你怎么把人帶到這種地方了?!這下被如意那丫頭撞個正著,她要是告到祖母跟前,你還有命在?!”
那小丫環縮頭縮腦地跪倒在地,不停地磕頭求她救救自己,卻沒辯解什么。本來就是依令行事,她又怎知道如意會來?
文慧一甩袖便轉身走了,只留下一句:“還不快回去?!等差事完了再來領罰!”那小丫頭哭得一抽一抽地,也跌跌撞撞地往前院去了。
文怡從樹叢后轉出來,臉色鐵青。她深呼吸幾下,方才冷靜了些,慢慢沿著小路回了樂嘉堂。
堂內仍舊是一片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除了剛剛回席的文慧臉上明顯不悅的神情外,仿佛人人都很開心。文怡努力壓下朝文慧望去的沖動,緩緩走回原位坐下。文娟嘴邊帶著諷刺的笑,正睨著可柔瞧;可柔的眼睛卻只盯著主席看。她已經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是嬌嫩的淺粉色衣裙,全新的,繡著雅致的薔薇花,與文嫻文娟今天穿的裙子是一個款式。
文娟一見文怡回來,忙湊過來問:“姐姐如何?方才太太已經過去瞧她了。”文怡微笑道:“五姐姐衣裳濕了,回去路上又吹了風,便覺得有些頭疼,我便勸她歇一歇,省得來來去去的,反倒累得病了。”文怡擠擠眼,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九姐姐說得是,五姐今兒一早起來就覺得不適,要是過了病氣給這屋里的人,可不大好。”
文怡笑了笑,轉頭望向可柔,見其頻頻看向柳顧氏,卻一直得不到回應,面上便不由自主地掛了幾分沮喪。她心下暗嘆,又不好說什么,只能柔聲招呼:“段妹妹,你怎的不吃菜?”可柔回過頭,愣了愣,垂下眼簾:“我吃著呢,謝謝九姐姐。”低頭喝了口茶,眼睛又往主席那邊瞟了。
文娟嗤了一聲,便想將手里的茶碗扣過去,但一看她身上穿的衣裳,正是嫡母段氏給自己新做的四套夏季新衣中最華麗、最心愛的一件,便又舍不得,只能恨恨地將茶碗放下。但她一轉念,想到這衣裳已經歸了可柔,便又氣不打一處來,雙眼死死瞪著對方,幾乎要噴出火了。
文怡察覺有異,有些提心吊膽,心想這位十妹妹可千萬別再來一出了,打翻一次茶碗,還可以栽贓可柔,再打翻一次,誰都知道有鬼了,當著屋里這么多伯母嬸娘姐妹們的面,堂妹的臉上可不好看。
就在文怡、文娟與可柔三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時,外頭大席上的氣氛,也微妙起來。
朱景誠仍舊穿著那身紫衣回到席上,坐在他對面的柳東寧揮手讓剛剛報上最新小道消息的親信小廝退下,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鄰座的文良渾然不覺,還在問朱景誠:“世子爺這是……難道那丫頭沒侍候您更衣?!”
朱景誠掃視柳東寧一眼,哈哈笑道:“那丫頭認不得路,拐來拐去,反倒走錯了地方。幸好我遇上顧老太太的丫頭,才走了回來,索性也不必費事了,還望諸位海涵!”
顧文良笑道:“這有什么?我方才就說過,世子爺不必如此拘謹。”他親手給朱景誠滿上一杯酒,又去推柳東寧:“柳表弟怎么了?你們是表兄弟,素來相熟,你勸世子爺多喝兩杯吧?”朱景誠也意味深長地看著柳東寧:“可不是么?我們年歲相仿,從小就常見面的,兄弟情誼深厚……表弟,你不會想灌醉我吧?”
柳東寧臉色好看了些,聞言也不由得笑了:“你們都是我的表哥,我倒是該聽誰的話才好?不如我自罰一杯,兩位哥哥饒了我吧?”言罷執杯一飲而盡。文良哈哈大笑,命人再上好酒來。
朱景誠笑了笑,淺酌一口,忽地鼻頭一動,似乎聞到了一股有幾分熟悉的香味。他側頭向另一席望去,只見柳東寧那位言行有些笨拙的堂兄柳東行正陪隨行的王府校尉羅克敵說話,似乎聽得十分專注。柳東行今天穿的是一身豆綠纏枝蓮紋的緞袍,腰間系著絲絳,垂著一只繡花錦囊,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朱景誠收回視線,喝了口酒,覺得有些倒胃口,但還是不死心,便笑吟吟地問柳東寧:“你哥哥今日的興致倒好,我方才出去時,他就跟羅校尉說得正高興,沒想到我回來了,他們還在說,倒不嫌煩。”
柳東寧笑道:“他向來喜歡聽那些英雄好漢的事跡,方才你不在,沒聽見,羅校尉說起他從前在邊疆時殺敵的經歷,真真精彩!”
朱景誠心情立時轉好:“我早聽了無數遍了,只怕能倒背如流!”眼睛斜向柳東行,決定找個合適的時間,向他打聽那香囊的來歷好了。
午宴過后,人人都酒飽飯足,段氏又命人擺上了小戲,宣樂堂上下足足鬧到太陽落山,天完全黑了下來,方才宴罷。各房人等紛紛作別,出門上車,文怡自然也不例外。
她落在最后,悠悠閑閑地走出二門,冬葵與何家的已經等在那里了,前者忙迎了上來:“小姐,郭慶喜駕著馬車候在前門呢。”文怡點點頭,便要往外走,卻聽到后頭有人在喊:“九小姐,您請等一等!”
文怡回頭一看,原來是段氏身邊的玉蜓,她皺了皺眉,便問:“有什么事?”
玉蜓跑到面前,福了一福,便賠笑道:“九小姐,您略等一等,我們太太想請您過去說話呢。”
文怡卻有些心虛地想起了下午的事,道:“二伯母可是有什么要緊事要吩咐?如今天色已晚,我擔心家中祖母……”
玉蜓笑道:“不會耽誤太久的,我們太太有一件事要跟您商量……”
文怡想了想,一咬牙,就算是被段氏發現她偷聽,也無所謂了,大不了挨幾句教訓,反正不是她故意要偷聽的!便點頭道:“那我就去坐坐。”走了兩步,又回頭吩咐:“冬葵隨我來,何嫂子且在二門上等一等。”
兩人應了,文怡帶著冬葵往芷院走來。才進門,便見到院中一片靜悄悄的,丫頭婆子們都避在角落里,三三兩兩,卻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她正疑惑,便聽見正屋里傳出段氏的一聲怒斥:“給我出去!若你敢再跑到人家面前丟人現眼,你就給我滾回康城去,我從此再不管你的死活!”
門簾一掀,可柔哭得滿臉通紅,撞了出來,抬頭一見文怡,怔了怔,臉更紅了,羞惱地扭頭跑了。文怡知道這時二伯母在教訓侄女,不由得有些尷尬。
玉蜓小心翼翼地報說:“太太,九小姐來了。”門簾又是一掀,玉蛾從屋里走了出來,瞪了她一眼,然后滿臉堆笑地迎上來道:“太太早就等著九小姐呢,九小姐快請。”
文怡見她出人意料地殷勤,心中更加疑惑,只得走進屋去,與段氏見禮。
段氏臉上余怒未消,但對文怡的態度倒很親切,又是叫人倒茶,又是叫人上點心,文怡答說才吃了飯不餓,她又叫人上湃涼了的果子,然后就是握著文怡的手,問些家常,或是祖母身子安康,要如何保養,等等等等。
文怡聽得莫明其妙,又拿不準她的用意,更因本就心虛,只能小心應付。不料段氏閑話了半天后,便話風一轉:“你母親那邊的親戚,平日也少來往,但前兒我好象聽誰提起,說你舅舅家的表兄中了今年平陽府府試和院試的案首,那可是大喜事呀!怎的不曾聽你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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