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是那個小花廳,但氣氛卻與先前大不相同。..
蔣氏與羅四太太笑瞇瞇地坐在上座,看著底下一幫小姐丫環嬌聲軟語,偶爾交談幾句,似乎十分融洽。
文安穿梭在姐妹們當中,時不時夸耀自己的眼光,即使被姐妹們取笑幾把,也絲毫沒有在意,兩個時辰前的那場不愉快仿佛從沒有發生過。
文慧見狀也有幾分疑惑,看到弟弟主動送上來的小禮物,便有些遲疑:“你……先前不是正生姐姐的氣么?怎的又消氣了?”
文安的表情迅速閃過一絲僵硬,但很快就擠出一個笑:“姐姐說什么呢?我只是一時氣急了,才跟姐姐鬧別扭,到外頭逛了兩圈,還有什么氣不能消的?你是我的親姐姐又不是什么生死仇敵,便是有什么不和之處,也不能生份了”
文慧聽了很高興:“真的?你真的這么想?你總算明白姐姐的苦心了”
文安告訴自己,千萬要忍住氣,就象柳東行先前教他的,要先把人穩住,才能圖其他,于是他便繼續維持著那個笑臉,點頭道:“是呀是呀。六姐姐,你快瞧這個,這可是弟弟親自挑選的,你看喜不喜歡?”
文慧哪里看得上這些顯然是小攤上買來的粗糙之物?但弟弟能主動向自己示好,是不是意味著他終于認識到先前的錯誤了?他不會再反對自己的計劃了吧?這個猜想讓她心情十分愉快,便隨手接過那些東西:“都是你挑的?果然有趣。尋梅,快替我收起來。”尋梅立刻應聲,把那些小玩意兒都接了過去。
文安不以為意,便拉著文慧到母親跟前陪著說笑,只字不提先前的爭吵,一個勁兒地說些在碼頭上與夜市里的見聞。蔣氏免不了要數落他幾句,但見他興致高,又與女兒和好了,也不忍多加責罵,便順著他的口風夸了幾句,提醒他下次再出門,千萬要帶上幾個隨從,免得家人擔心,云云。
文怡來到小花廳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和樂融融的景象。她的表情又一次麻木了。
她才以為文安是個明事理的,結果僅僅過去兩個時辰,他就把先前與母姐之間發生的沖突都拋到腦后,只顧著玩鬧了,莫非是她太過高估了他?
罷了罷了,人家畢竟是骨肉至親,她又何苦夾在當中,枉作小人?橫豎她已經把事情都告訴了于老夫人,就算是盡了身為顧家女兒的責任了。日后文慧際遇如何,又何事?只要長房別連累到她們六房就好
文怡神色淡淡地走過去,先向蔣氏與羅四太太請了安,蔣氏的精神都在一雙兒女身上,隨意應了聲便算了,羅四太太倒是親切些:“你臉色似乎不大好,可是今兒搬行李累著了?”文怡淺淺一笑,想起羅明敏的事,猶豫了一下,還是吞了回去,打算另找時間談。與她說了幾句閑話,便轉到文嫻文娟姐妹身邊坐下。
文嫻笑著問她:“去哪里了?方才我們去叫你,冬葵卻說你出去了。”文怡答道:“我去看了看大伯祖母,她老人家才醒,似乎有些精神不佳。”文嫻忙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連晚飯都沒出來吃,可是累著了?回頭我也要去瞧瞧她老人家。”
文娟樂呵呵地遞過一個柳條編的小籃:“九姐姐,你瞧瞧這個,好不好玩?這么小小的一個,怪別致的我記得你家冬葵也會編這個,不過編得不如這個小。”
文怡扯了扯嘴角:“她也就是編來玩兒罷了。這都是七哥哥買回來的?”
文娟點頭:“是呀,我們每人都有一份呢”
文嫻抿嘴一笑:“他從前也沒少出去亂逛,但極少給我們買這些東西,今兒當真難得。畢竟是長大了,也知道友愛姐妹了呢”
文娟也笑了,文怡陪著笑了兩聲,撇了撇嘴角。文安確實是長大了,懂得友愛姐妹了,只可惜友愛不得法。
文娟忽然面露疑惑:“咦?說起來……我們每個都有了,卻好象不見九姐姐那份……”說著便往桌面上翻找。
文怡哪里在乎這個?只說:“不必勞神了,都是有趣的好東西,我隨便挑一個就好。”都是些小籃子、小水車、小木馬,還有香囊流蘇之類的,沒什么出奇,大一點兒的城鎮市集上便有,比較新鮮的,也就是幾個香木雕的飛禽走獸、花鳥蟲魚的牌子,用大紅線繩系在一起,打出絡子來,還編了幾個福壽字,垂了流蘇,看上去有幾分喜慶之色。
文安聞聲走過來笑道:“九妹妹那份我是備了的。說來有些不好意思,我見這里的夜市上有賣這種香木串兒,說是從古人新年掛桃符的舊俗演變而來,尋些有香氣的木頭,也有人直接用桃木的,雕成各種形狀,或是在上頭寫些吉祥字兒,拿大紅絲繩串成一串兒,編了絡子,臘月里掛在門窗上,取個吉利意思,其實也沒什么趣兒,不過是圖個喜慶罷了。我特地為祖母、母親、羅四太太,還有姐妹們都挑了一串,誰知輪到九妹妹時就沒了。我只好到別的攤子上買了一串,手藝比其他的差些,我就多買了幾個,九妹妹可別生氣。”說罷從袖口里掏出一個布包打開,從里頭拎起一長串木牌來。
眾人一看,那幾個木牌果然比別人的都多,但雕的既不是飛禽走獸、花鳥魚蟲,也不是什么吉祥字兒,只是幾個不同形狀的木牌隨意串在了一起,若不是同樣有大紅絡子,怕是連個喜慶意思都沒有呢。她們只道文安是對隔房的堂妹不上心,隨意買了個東西應付,笑笑也就不當一回事了。文嫻倒有幾分過意不去,便輕輕瞪了文安一眼:“怎的如此怠慢?”又對文怡笑道:“我那串有些意思,是幾樣瑞獸,妹妹若不嫌棄,就跟我換了吧。”
文安一聽急了:“五姐姐這是何意?難不成弟弟千挑萬選買回來的東西,五姐姐看不上?”
文嫻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既不是那個意思,姐姐只管收著就好”文安清了清嗓子,頗有深意地看向文怡,“九妹妹,你……不會不喜歡我的禮物吧?”
文怡壓根兒就沒把文嫻的話聽進去,兩只眼睛直盯著那串木牌,心跳得越來越快。
那串木牌,第一個是馬車形狀的,接著是花——說起來倒有幾分象是零陵香的花,上頭還染了零陵花的香氣要知道世上可沒有天然帶有這般香氣的木頭——跟著的是茶壺、亭子、月亮形狀的牌子,最后一個是香爐若只有一兩樣,她還能說是巧合,但七樣齊全,卻也未免太過巧合了些這在別人眼中毫無意義的一串香木牌,對她來說,卻有著不一樣的意味
拿著那串木牌打量了幾眼,她忽覺手感有異,趁人不注意,將那香爐牌子翻過來一看,后頭果然刻了一個“柳”字。她心下不由得一慌,忙抬頭看向文安:“七哥哥,你這是……”
文安又清了清嗓子,含含糊糊地說:“雖說雕工不大好,但頭一回做,也就那樣了。”接著將東西直接往她手里一扔,便撇過頭:“快拿了去好歹是我一番心意”
文怡咬咬唇,抓著那串香木牌,屈膝一禮:“謝七哥哥。”便不再多說,只是心里仍舊驚疑不定。文安那話是什么意思?那串牌子……莫非是柳東行做的?他不是往北華山去了么?
文嫻悄聲對她說:“七弟太失禮了,你別惱,我這里還有好些有趣的東西,你盡管挑,就當是我為七弟賠禮。”
文娟也把自己面前的東西推過來:“還有我的九姐姐你挑吧”眼里卻帶著幾分不舍。
文怡笑笑,把那串香木收進袖里,垂下眼簾:“多謝費心了,這個很好,我很喜歡。”
文慧滿臉是笑地從對面走過來:“行了,別推辭了,這么多東西,你便是多挑一兩件,又有什么要緊?別學那小家子的做派”又掃了文怡袖子一眼,“小七胡鬧,便是香木串沒有了,買其他的也是一樣的,如今這樣倒顯得刻意”于是叫尋梅把自己得的那串牌子拿過來,塞給文怡:“我用不著這個,你拿去吧”
文怡忙推辭,她便拉下臉:“你再這樣,可見是仍在惱我了?方才連小七都跟我和好了,你還有什么可氣的?”
文嫻與文娟對視一眼,后者撇撇嘴:“六姐姐,你少惹一回事不成么?又怎么了?”前者則勸她們:“都是一家子的姐妹,有什么可吵的?倒叫長輩們跟著生氣。”
文怡看著文慧的臉,淡淡一笑:“我哪里有生氣?只是不好意思罷了,既然六姐姐一片盛情,我就卻之不公了。”說罷便將那串木牌收下。
文慧見狀笑了:“那我們算是和好了,你從今往后,可不能再跟我鬧了?”
文怡笑笑,沒說什么,文慧還要再開口,聽得文安在叫自己,便再也顧不上文怡,急急走了。
眾人玩笑了一陣子,于老夫人那邊就叫丫頭來說話:“已經很晚了,明兒一早還要上路呢,都早些歇下吧。”眾人只好各自收拾東西回房去了。
文怡沉默了半個晚上,此時便特意落在后頭,又在廊上等了一會兒,見文安從小花廳里出來,她才向他走了兩步,卻是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說起。
文安卻主動笑著說話了:“九妹妹可是看到那牌子上頭刻的那字了?那就是那人刻的,刻得不好,卻是一番心意,九妹妹別害臊,就留下玩吧”
文怡一時紅了臉:“七哥哥……你……你是從哪里得了這東西的?”
文安笑道:“方才在附近吃酒,偶爾遇上的,一起說了一會兒話,多虧他幫我出的主意,我如今心里好受多了這也算是我投桃報李吧,他把這玩意兒刻好也有時日了,只是不知如何送過來,一直隨身帶著。他那么高大一個人,遇到這種事卻扭扭捏捏象個小姑娘似的,真真笑死人了”
文怡臉更紅了:“這……實在是太……”太魯莽了柳東行怎能這樣放心?他就沒想過,萬一文安在長輩跟前露了餡,該如何是好么?而且……這串香木牌,象征著兩人幾年來的情意,他怎么能……就這樣輕易透露給外人知道呢?
文安不知她心里糾結什么,只道她是女孩兒家臉皮薄,便笑道:“得了,我不會告訴人的。往日這種事兒我也常做,算不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數就好,可別在其他人面前露了口風”又特別囑咐她,“我在碼頭上見過行哥兒的事,你也別告訴人,這是我們哥倆兒的秘密千萬記住了?”
文怡點點頭,轉身要走,忽地腳下一頓,又轉回來向他道謝告辭。文安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自個兒走了,文怡留在原地,深吸幾口氣,方才抬腳離開。
待回了房間,她掏出文慧送的那串牌子,隨手丟給了冬葵,等丫頭們鋪好床鋪,便將她們打發出去了,自己倚在床邊,從袖子里取出那串長長的香木牌子,一個一個地細看。
從最初的馬車救人,到藥香谷中的零陵飄香,再到宣樂堂的以茶賠罪,草亭中的訴說原委,再到歸海羅家別院里的月夜相會……每一個牌子,都代表著她與柳東行之間的過往,一時間,她心里竟是又酸又甜,那酸帶著澀,那甜卻出人意料地深遠綿長……
她一遍又一遍地撫過那個“柳”字,心底的甜意便一點一點地加深,什么文慧,什么文安,什么蔣氏羅四,什么王府公府……通通都模糊了印象,她只記得那個人,那個一刀一刀,笨拙地為她刻著香木牌的人,他曾經緊緊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他不會辜負了她……
文怡嘴角微微彎起,再次摸著那香木串,摸著上頭的紋理,卻忽然雙目一凜,湊近了燭臺,細細摸著那塊花朵形狀的牌子,發現它的側面上有一道奇怪的縫隙,似乎是兩塊木頭拼了起來,與其他木牌大不相同。方才她在上頭摸索著,似乎摸松了一點,兩塊木頭錯開了,難道這個有什么機關?
她將那木牌沿著錯開的方向一推,“咔噠”一聲,木牌橫著一分而二,露出里面的一個凹槽,凹槽當中夾著一片薄絹。
她眨了眨眼,將那薄絹取出,見上頭寫了蠅頭小字,忙打開看了,卻是越看越臉紅。
那是一首古人的小令: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癥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她還以為柳東行會在薄絹上寫什么呢,沒想到卻是這樣的……
文怡不覺雙頰紅透,但轉念間,將柳東行的形象往這小令上套,想象著他“身似浮云”、“氣若游絲”的模樣,便頓時笑倒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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