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羅家宴客的日子就要到了。
羅四太太這次宴席,明面上并不是為了認干女兒,也不是為了慶祝丈夫高升,而是為了向滬國公府還席,因此滬國公府的夫人小姐們便是主客。文怡已經從羅四太太那里得了信,知道對方會在席間宣布認親之事。據說,滬國公夫人與小姐應該不會來,她們蒙太后宣召,要進宮去晉見,因此,來的是滬國公的弟媳,也就是現任北望總兵小阮將軍的夫人與千金阮二小姐,另外還有一位阮家的遠房子侄會陪同她們前來。
文怡為了這次宴席,早早就備好了要穿戴的衣裳首飾,倒比路王府的茶會還要鄭重幾分。不過因為她還處于小功期內,選的衣料款式都以素雅為主。
羅四太太也請了顧家的人,但顧大老爺要忙公事,文賢要讀書,于老夫人又是長輩,不耐煩在大冷天里出門,因此去的人不多,文怡便成了領頭的那一個。文嫻、文娟與羅四太太也相熟,自然要同去,羅家還補了文雅與蔣瑤的帖子。至于文安與文儒,后者只說要溫習功課,被顧大老爺召去說了兩句,回來便說要同去,文安見狀冷笑一聲,不去理他。
讓人意外的是,蔣氏與文慧都不去。蔣氏面上帶了幾分不安,時不時調頭去看于老夫人,似乎是聽從婆母的命令,才這么說的。文怡不由得大奇,難道這回去羅家做客,竟真的連一位帶領的長輩都沒有么?倒是有傳言說,顧大老爺屬意讓余姨娘陪同,只是被于老夫人否決了。她遲疑了一下,勉強笑道:“大伯母還要在大伯祖母跟前侍候呢,想必干娘會照顧我們姐妹的,您不必擔心。”
蔣氏干笑幾聲,又瞥向于老夫人,見她笑著點頭說:“這話不錯,羅四太太會照應你們的。”心便灰了一半,看向女兒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淚意。
文慧卻沒留意到母親的視線。她本就對這羅家的宴席沒什么興趣,祖母居然想將自己許給羅家子弟!真是荒唐至極!幸好進京后祖母便沒再提起這事兒,想必是因為聽了父親的勸說,但她絕不能掉以輕心!信已經送出去了,她只要等待鄭麗君的回音就好,這種時候,她哪里有心情去理會羅家?!
于是她便道:“我昨兒晚上沒歇好,身子有些不爽快,還是留在家里歇著吧。”
文娟輕笑:“六姐姐,便是昨兒晚上沒歇好,今日歇一日,也盡夠了,你方才還跟針線上的人說怎么修改裙子,說了半日,一點都不見疲累,怎知道自己的身子到了明日會不爽快?”
文慧白了她一眼:“咱們家又不是主客,我與滬國公府的小姐有些不大合得來,去了也是受氣。這種宴席我一年也見不少了,大冷天的誰愿意出門受那罪去?你想去,自去便是,管我做什么?!”話音剛落,她便瞥見古婆子從外頭走進來,手里還拿了一張帖子模樣的物件,不由得心下一喜,連忙站起身:“那是什么?”
古婆子正要行禮呢,被她嚇了一跳,忙回話道:“太夫人、夫人,小姐們,這是前院送過來的,李家的少爺下帖子請七少爺去小聚,只是七少爺說不耐煩去,吩咐把來人趕走,前院的人不知該如何行事,便報了進來,請夫人示下。”
文慧幾乎掩不住臉上的失望之色,厭煩地揮揮手:“這點小事,還要進來煩母親!小七說不去,別的話也不過是使性子罷了,前院的人隨便尋個理由把人打發了,不就成了?!”
古婆子只看蔣氏,蔣氏猶豫了一下,問:“七少爺有沒有提為什么不去?”古婆子答道:“說是李少爺他們都是存心看他笑話的……”蔣氏明白了,嘆了口氣:“就說七少爺忙著溫習功課,老爺晚上回來要查問吧。”古婆子領命去了。
于老夫人看向蔣氏:“小七又怎么了?昨兒不是還高高興興出門會朋友去么?”蔣氏勉強笑了笑:“昨兒回來時臉色不好,似乎是在外頭被氣著了。”于老夫人沉聲道:“多留點心眼,別叫他在外頭闖什么禍,也別叫他受了委屈。”蔣氏應了。
于老夫人又看向文慧:“你在等什么人的信么?”文慧慢慢起身,猶豫著道:“這幾日不見麗君來,我便送了封信給她,看她什么時候能得空,到咱們家來喝茶……”
于老夫人似笑非笑:“是嗎?怎么沒聽你提過?鄭家小姐還要預備去后兒路王府的茶會吧?只怕沒功夫到咱們家來。”文慧抿了抿嘴,有些泄氣地低下了頭,嘴里嘀咕:“明明早就送了信去的,怎么連個回音都沒有……”
于老夫人沒再理她,似乎在籌劃著什么,還吩咐如意等人將家里帶來的幾樣藥材收拾出來,用錦盒裝了,另外還備了幾樣從羅家得的藥丸。文怡只從如意那里探得只言片語,卻不知她的用意,只能猜想,大概是要預備著送人,只是瞧這禮物的份量,又不象是正經送禮。
不過她也沒怎么費心去想這些,到了第二日,梳洗收拾好,吃過早飯,便與姐妹們一起去向于老夫人、蔣氏辭行,坐上羅家派來的馬車,在文安、文儒兄弟的陪同下,前往羅四太太的住所去赴宴。
她這一路心情都很好,見文娟氣鼓鼓地坐在對面,似乎在生氣,還很親切地問對方:“這是怎么了?六姐姐又惹你生氣了?”
文娟扁了扁嘴,文嫻便笑道:“她的丫頭不小心把茶水潑在一件新衣裳上了,結果她今日只好換上明日預備要穿的衣裳,到了明日,便沒有好衣裳穿了,她心里正不自在呢。”
文娟嘀咕道:“這已經是我最好的一件新衣了,太太專程給我備下,好讓我出門做客時穿的。當時太太只說我進了京,伯母會叫人給我做新衣裳,用不著帶許多來。結果現在卻來不及做!”
文怡笑道:“這有什么?既然原本備下的衣裳臟了,你把平日的衣裳換上一件,也就是了。干娘不會挑剔你這個。”
文娟悶聲道:“羅四太太待我們這樣親切,我覺得比伯母待我們還要和氣些,我怎能不識好歹,只穿舊衣裳去賀羅四老爺高升?再說,九姐姐今日不是要與她認干親么?倒是路王府的茶會……我去了也是做陪襯的,穿得是好是壞,別人也未必在意……”
文怡忍不住笑了,心里倒有幾分感動,便道:“我做了好幾件呢,我身量只比你高一些,裙子略有些長,別的問題倒不大。你到我那里挑去,隨你喜歡哪件,一晚上功夫,足夠丫頭們將裙子改短了。”
文娟一陣驚喜:“九姐姐這話當真?!”見文怡點頭,更是喜出望外:“多謝姐姐了!我本來也想借五姐姐的,只是……”她看了看文嫻,“五姐姐比我高那么多……”
文怡笑了,這一路上京,趙嬤嬤與冬葵她們悶在船上,又不能象秀竹一樣,成天跟人說話聊天,閑時只好專心做針線,倒把她新得的料子全都做起來了。她根本不缺衣裳,既能幫上文娟的忙,自然最好不過。
文嫻也向文怡道謝了,心里倒有幾分慚愧,其實……她的衣裳略改一改,妹妹未必不能穿……
馬車不久便到了羅家宅子。這是四個連在一處的宅院,呈“田”字形,坐落在京城官商混住的區域中,兩條大街交匯之處,不遠處就是市集商鋪,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馬車并未在前門停下,只是繞到右側的胡同口,胡同里另有一個大門,這才是羅四太太母女在京住處的正門。
客人來得不多,滿打滿算,外院也只擺了兩席,內院則是六席,以女眷為主。文安兄弟隨管家去了前院,與幾家將門子弟坐在一處,文儒是渾身不自在,但文安卻仿佛如魚得水,只覺得這直來直往大聲說話的武人比起前日話里話外嘲笑自己的酒肉朋友要好打交道多了,況且軍中人士面上有個疤痕是常事,沒人笑話他,因此他與這些年輕子弟倒更親近些。
文怡與姐妹們到了后院堂上,羅四太太笑著招呼了她們,見了蔣瑤與文雅,都贊不絕口,又送上見面禮,然后便領著幾個女孩子去拜見滬國公府的貴客,小阮將軍夫人與阮二小姐。
將軍夫人是個端莊秀氣的婦人,但性情頗為爽朗,阮二小姐阮孟萱年方十三,也是伶俐人兒,咋一接觸,似乎沒什么架子。文怡與她們說了幾句閑話,倒覺得不難應對,而蔣瑤更是很快與阮孟萱混熟了,阮孟萱還笑道:“我聽林姐姐和暖郡君提起過你,都說是個有趣的,今兒見了才知道所言非虛,只恨到今日方能得見!”
蔣瑤笑道:“只要你們不嫌我呱噪就好,我也聽林姐姐提過你們姐妹,早有心結交,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怕你們看不上我一個小官的女兒呢。”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誰不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阮孟萱見她大大方方地坦承自己出身卑微,與公侯千金身份有別,反倒更欣賞她了。平日見過的一般官宦人家女兒,在她們姐妹跟前,不是束手束腳,唯唯諾諾,就是故作清高,近乎失禮,象蔣瑤這般大方又不失禮數的,實在少見,若是性子合得來,倒也值得結交。
文怡在旁看著,心里暗叫慚愧,她見了這樣的公侯千金,也有幾分拘束,與蔣瑤的大方相比,未免落了下成。看來公侯千金也未必高不可攀,只要你態度大方了,她們不見得就會盛氣凌人。這么想著,她說話行事,態度便自然了許多,面對阮二夫人時,也彬彬有禮,不卑不亢。阮二夫人便對羅四太太笑說:“你認的這個干女兒果然不錯,你到哪里尋了這么個好閨女?又清秀,又懂事。”
羅四太太笑道:“我是瞧她象我年輕的時候,所以一見就覺得親近。難道夫人不這么覺得?”
旁邊另一位太太便笑了:“聽聽這話,到底臉皮要有多厚,才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趕緊打盆水照照鏡子去,你都多大年紀了,也好意思跟小姑娘比!”
羅四太太哂道:“我都說了是我年輕的時候,誰沒年輕過?當年我也是一枝花,你不信,去問我們老爺就知道了!”
眾人笑成一團。
這樣略嫌輕浮的話,羅四太太對著顧家人時,可從來沒說過。文怡暗暗叫奇,偷偷看文嫻姐妹們,她們也都面露異色,文嫻還紅了臉,低低地垂著頭,倒是蔣瑤很淡定,仍舊笑著與阮二小姐說話。文怡心想,莫非是因為在場的大多數是武將人家的女眷,所以羅四太太沒那么多忌諱?說來她與羅四太太同是書香人家出身,又都受了世家教養,跟武將人家的女眷在一處,大概會有些不習慣吧?但這很容易讓客人們覺得自己不合群,為了避免尷尬,她還是早日習慣的好。
阮二夫人不動聲色地打量文怡幾眼,見她聽了羅四太太的話后,并未露出異色,甚至在別的女眷說出更“輕浮”的笑話時,她還跟著抿嘴笑了,雖然也會臉紅,態度卻非常大方,不象她那姐姐似的,扭扭捏捏,心中不由得暗暗贊許。既是羅老四夫妻的干女兒,不能習慣這些,可不是好事呢。
閑話說罷,眼看就是開席的時候了。阮二夫人端坐主位,又有眾位女客做見證,文怡正式向羅四太太奉茶磕頭,認了干娘。羅四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又讓兩個女兒來正式與姐姐互拜,眾人都歡歡喜喜的。文嫻也恢復了正常,又怕眾人再提起那些不堪入耳的話,便有些拘謹地坐在一旁,一聲不吭,還拉著文娟,不讓她去跟那些太太們帶來的小姐玩笑。
在場的一位李太太,丈夫據說是虎賁衛的一位副統領,聽得羅四太太介紹文怡的家世籍貫時,忽然問了一句:“你是平陽顧氏六房的女兒?祖父曾任開義知府、西州糧道、安南布政使,去世后又被追封為資政大夫,你祖母是不是姓盧?”
文怡訝然:“正是,您是怎么知道的?”方才羅四太太只提過祖父的官職而已。
李太太神色一變,沉默片刻,方才苦笑:“我娘家也姓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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