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復瞪著柳東行,只覺得心下悶悶的,不知是該安心,還是擔心。就算柳東行現在沒打算搶回宗長之位,等自己百年歸老,幾個兒子又能保住這個位置么?!若是保不住,那自己這些年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柳東行看著他臉色發青,彎了彎嘴角:“您大可以趁我如今羽翼未豐,先下殺手,只是侄兒提醒您一句,您如今位高權重,侄兒卻無家無業,無權無勢,您若叫人發現做了逼害親侄的丑事,轉眼就會從高高在上的尚書大人一朝淪落為階下之囚,而對于侄兒來說……頂多也不過是舍了一條性命而已,如今侄兒所擁有的,也不過就是這一條性命。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您真的愿意拼上身家性命,對侄兒狠下殺手么?”
柳復眼中閃過一絲訝然,便飛快地移開了視線。他不愿承認,方才確實有一瞬間,他曾產生過“先一步鏟除禍根”的想法。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間罷了。這個狡詐的臭小子,不可能沒有留任何后手,便跑來向他叫板的。他需得防自己一時沖動,中了對方的圈套。
柳東行仔細打量著他的神色,心情越發愉快了,很大方地提醒叔父一聲:“侄兒方才進府時,看見的人有很多,通政司的大人們,也知道侄兒回來找您。若是侄兒有個好歹,您也別想逃得了罪名去!因此侄兒勸您一句,別犯糊涂……若寧弟將來有出息,能當好一族之長,我也不會與他過不去,橫豎到時候……他就算做了族長,也是要看我眼色行事的。”
他對自己很有信心,對堂弟柳東寧也很有信心。柳東寧的性格注定了他或許會是一個溫柔多情的才子,卻難以在仕途上有所建樹,便是憑著父親的蔭護,得了官職,也不可能取得高位。這樣的柳東寧,更適合回恒安執掌族務,不但體面,也能避開繁雜的人事糾葛。不過,正因為不能成為高官顯宦,等柳復一離開朝廷,或是死了,柳東寧身后便失去了足夠的權勢去支撐他在族內的地位,加上他的性情孺弱,將來只會處處受族人制肘。自己一旦功成名就,將來回鄉定居時,即便沒有宗長之位,也沒人敢小看了自己。不用料理族中俗務,卻能擁有超然地位……他何苦去爭那個宗長的位置?只要自己有出息,皇帝封賞時,還怕父母不能得到正名么?!
柳東行心中冷笑幾聲,重新看向柳復,瞇了瞇眼,“二叔應該不會打算把庶子推上族長寶座吧?要知道,柳氏一族世世代代以詩禮傳家,萬沒有叫個庶子的庶子壓在頭上的道理!若您真的那么做了……就別怪侄兒不念您的養育之恩了。祖宗有訓,柳氏子弟……當以宗族為先!”
柳復氣得雙手直顫。嫡出身份得不到宗族承認,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污點,無論外人如何艷羨他父親才學過人,母親出身后族,他年少得志,受君王賞識,親妹為藩王正妃,但這一切榮耀卻無法換得族人在族譜上改變他的庶出身份!他不是沒想過用權勢去達成那個目的,可是柳氏全族上上下下卻堅持不肯改口,為此甚至不惜告上官府!若不是擔心事情鬧大了,會讓父母姐妹蒙羞,他又怎會縱容那些頑固不化的族老繼續在鄉里呼風喚雨?!
他明明……已經是一族之長了!
曾幾何時,他也生出過幾絲怨懟,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若是愿意賞他一個恩典,哪怕只是說一句話,柳氏族人又怎敢將他的生母姚氏太夫人記作父親的側室?哪怕是在他成為了族長之后,以職務之便將母親的身份改為繼室正妻,并開祠堂大會正名,族中有威望的長輩們……卻無人前來出席。
這是他生平大恥,此時此刻,被侄兒直白地說出來,他只覺得又羞又怒,恨不得將這個可惡的小子趕出家族,讓其永世不得翻身!
嫡出又如何?如今,他才是恒安柳氏的主人!
他板著臉,從牙縫里擠出陰深深地字眼:“別以為幾句大話就能嚇倒我了,臭小子!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奪回宗族之長的位置!我的母親出身后族姚氏,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你以為就憑你那一房的家世,有本事把柳氏一族攢在手里嗎?!哼,那些族老不過是覺得你年紀小好糊弄,可以成為他們的傀儡罷了!我如今政務繁忙,沒空料理這些小事,否則,憑我今時今日的地位,只要一句話,就能把你們一房從柳氏族譜中抹得一干二凈!什么嫡系庶出……到時候通通都不存在了!柳家的嫡宗,就只有我這一脈子弟而已!”他沖著柳東行,露出了猙獰的笑:“那些老頭子已是風燭殘年了,用不了幾年就會一命嗚呼,到了那一日……我倒要看看,族中還有誰會為你說話?!”
柳東行嗤笑出聲:“二叔您的年紀也沒年輕到哪里去,等您一命嗚呼的那一天……若寧弟還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而我卻功成名就……侄兒也要看看,族中還有誰會為你們說話?”他走進一步,俯視柳復的雙眼,“二叔是想與侄兒比一比,誰能活得更長久么?”
柳復緊緊握著圈椅的把手,雙眼瞪著柳東行:“豎子安敢如此!”
“二叔自己都不要臉面了,我當侄兒的還有什么不敢的?”柳東行輕描淡寫地拎起一個奏折,隨手翻了翻,“這東西是可以帶回家的么?侄兒真是孤陋寡聞了。”柳復心下一驚,下意識地收回了右手,卻被柳東行一把拽住,也不知道是如何動作的,他只覺得袖口一輕,那本藍面的奏折已經落入對方手中,他頓時臉色一白。
柳東行卻饒有興致地翻看著那本奏折,口中發出“嘖嘖”的聲音:“這幾個人名挺眼熟呀,從前來過家里是不是?侄兒當時年紀雖小,卻也記得一點呢!這可不好,二叔,您怎能因為與他們是朋友,便把地方官參奏他們的折子藏起來呢?”說罷不等柳復反應過來,便一個箭步邁到花鳥掛屏前,將掛屏輕輕拿了下來,露出了后面一個一尺見方的小洞。
洞口有門,柳東行輕輕敲了敲,非金非木,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質做成的,上頭掛著一把薄薄的鎖,卻是精鋼所制。他回過頭來,嘆了口氣,似笑非笑地道:“二叔,這真的很不好,若圣上知道您在自家書房里設了這么一處秘密之所,心里不知會怎么想?”又掂了掂手中的奏折,“侄兒方才來時,看見您正打算把這折子往里頭放,您不會真的打算扣下它吧?侄兒得說,這實在蠢不可及!通政司對各地送上來的奏折都會留檔,您就算私自扣下了,也會有人發覺的,若叫圣上知道了,您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這又是何苦呢?不過是幾個官罷了。”
柳復此時已是滿頭大汗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有氣無力地辯解一句:“我只是見圣上近日多煩擾,想帶折子回來,好生思索幾個合適的應對之法,以備圣上垂詢罷了。你休要多心!”他本來就只打算將奏折扣下幾天,好爭取時間送信給那幾個官員,讓他們早日清除痕跡罷了。只要皇帝這幾天繼續煩心,折子遲兩日出現在他面前,他是不會發覺的。但柳復看見柳東行滿臉好笑的神色,就知道對方并不相信自己的話。他心中暗嘆,索性開口見山:“你想要如何?”
“二叔果然痛快!”柳東行翹了翹嘴角,“不過您不必擔心,侄兒不會對你做什么的。正如侄兒先前說過的那樣,你我同是柳氏子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回身將花鳥掛屏掛回原處,緩步走回原位,卻將那個奏折放入自己袖中,“二叔想必也更愿意把時間精力放在朝廷大事上吧?您是堂堂一部尚書,君王信臣,光是國家大事,就料理不過來了,家里的瑣碎小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吧!侄兒雖蒙您養育多年,好歹也大了,又有了功名,差不多該是分家獨立的時候了。您雖說對侄兒關懷備至……但也不能將侄兒一輩子護在羽翼之下呀?您說是不是?”
柳復長長地吁了口氣,非常痛快地點了頭:“好,既然你這么有志氣,我也不攔你。你原本早就搬出去了,如今為了備考明年的武會試,想必也忙碌得緊,就不必常回來晨昏定省了。明兒我就囑咐你二嬸,把早年給你備下的幾處產業過戶給你。你好生在外頭過日子吧,日后能不能出息,就要靠你自己了。不過逢年過節時,別忘了回來。好歹……這里是你本家。”
柳東行知道他這話是在暗示不會為他的前程出半分力氣,卻也沒放在心上。即便是沒有今天這番對話,二房一家也不可能給他半點助力的。至于后面那個請求,不過是柳復為了維護自己的臉面與名聲才提出來的,生怕他從此不與叔父來往,那二房一家打壓嫡脈后人的傳言就越演越烈了。柳東行笑了笑:“那是當然,等到侄兒娶親時,還要請二叔二嬸出面操辦呢!”
柳復想起了那件婚事,表情稍稍有些扭曲。一開始就是因為這件事,才引發了柳東行的反彈。如今聽到柳東行再提起,叫他如何能自在?
目的達成,柳東行也沒心思與柳復啰嗦了,干脆地向后者行禮告辭,轉身便要走,卻被對方叫住。
柳復盯著他的袖子,有些遲疑:“那本折子……”
“這個么?”柳東行折出奏折,笑了笑,“自然是要交回通政司了。最近上頭正查這事兒呢。二叔該不會真想護住他們吧?別犯糊涂了,這折子是圣上示意底下人送上來的,不過是想在朝中起個由頭,好將這伙貪官給處置了。眼下圣上確實是忙不過來,因此沒留意到二叔的行徑,但過幾日圣上想起來時,二叔豈不是把自個兒給陷進去了?”
柳復大驚失色:“你是說……”
“二叔就別管他們了,若是有他們的罪證,不如趁早兒獻出來,把自己摘干凈了,也讓圣上瞧一瞧您的忠心。您不過就是一個失察的小罪名罷了,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圣上不會怪罪您的。不然,等有司調查那幾個官的罪狀時,萬一把您給牽扯出來,那可就不好看了。”
柳復心亂如麻,眼神閃爍,心中猶疑不定:“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柳東行笑道:“這種事有那么難看出來么?您那位白姨娘這幾個月可沒少跟那幾家的內眷來往,天天看戲、上香,要不就賞花、喝茶。人家是正經官太太,誰有空去應酬一個姨娘?不就是為了讓您念著彼此的情份,在他們幾家出事時拉扯一把罷了。聽說白姨娘在別人家里,還總是打聽別家的少爺小姐品貌如何,是否婚配?有兩家人甚至打算過些日子就來向妹妹們提親呢,好讓您再也沒法丟下他們。通政司早有人留意上了,私底下沒少笑話。二叔該不會一無所知吧?”
柳復呼吸漸漸加重了。他知道白姨娘常常出去應酬,也有幾戶官眷與她交情不錯,卻沒仔細留意那都是誰……難道她居然就是害得他落入此等境地的元兇?!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果然上不了臺面的東西,永遠也分不清事情輕重!
柳東行又仿佛無意地道:“二叔您今兒行事大方,侄兒也投挑報李。這消息還請您記在心里,該如何應對,就看您自己的決定了,不過這事兒您別讓人知道了,否則侄兒會很麻煩的。您也知道,通政司那是什么地方,若上頭發現哪個官有不妥之處,都是通政司的人去查的。除了圣上,誰也別想攔著!侄兒雖然能探聽一二,到底還未入司,若是叫他們發現侄兒泄露了消息,那可就不妙了。”
柳復聞言心下一動。他開始發現,如果柳東行真的進了通政司,興許……對他來說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既然柳東行眼下并不打算奪回宗長之位,那他大可以跟對方暫時和平相處,只要給對方一點方便,對方或許會愿意透露一些內幕消息?
他抬頭看向柳東行,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你好生備考吧,即便通政司的人賞識你,到底功名才是根本!在人前禮數要周全,做事也要謙遜些,有什么不會的,要勤向前輩請教!”頓了頓,“前兩天南郊莊子上的管事過來送租子,那里的收成不錯,你既然要入仕,日后花錢的地方多著呢,那莊子就給了你吧,好生經營。”
柳東行笑著道了謝,這回總算能離開了。但他在走出書房門口時,心里卻忍不住偷笑:等二叔為了“自保”把同伙的罪證送上去時,就真的要成為“孤臣”了,若是他知道那所謂的“圣意”純屬子虛烏有,不知道會是什么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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