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靜了一靜,于老夫人方才開口:“六弟妹,你這是……”眼神中閃爍著驚疑不定,“這又是何必呢?”輕輕嘆了口氣,神色間卻仿佛在說“我能體諒你的想法”。
但她還未把那句話說出口,剛剛從門外進來的蔣氏便先一步驚叫出聲了:“六嬸,可是侄媳婦有什么怠慢之處?家里的屋子雖然不多,但招待六嬸主仆一行還是不成問題的。您初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便是在外頭賃到了宅子,到底不如家里舒服呀?更何況,這會子天色都不早了,您帶著九丫頭去了新宅子,今晚可怎么辦呢?這點子功夫,哪里夠收拾東西的?倒不如先在家里住些日子,若實在覺得不習慣,侄媳婦再讓人去收拾合適的宅子就是。”
于老夫人表情頓一頓,方才露出一個微笑:“老大家的說得有道理,六弟妹,你還是先在家里安頓下來再說吧。關于九丫頭的婚事,我還有事要跟你商量呢。五丫頭要嫁人了,她親娘死得早,正需要長輩指點呢,你幫著提點兩句,也是好的。”
文怡微一皺眉,心想五姐姐文嫻雖沒了親娘,卻有繼母,要指點什么,哪里用得著自家祖母?至于自己的婚事,還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么?便是要商量,也用不著長房操心吧?她總有一種不大好的預感,心下更是警惕,想起柳東行將要出征,莫非大伯祖母又有什么不好的想頭了?
盧老夫人卻由始自終都是那個淡淡的表情:“這些事等我閑了,過府說話時再談也是一樣的。我雖多年沒來京城了,從前卻也在這里住過幾年,老仲那時候還是外院使喚的小廝,一應道路人頭都是熟的。離開幾十年了,雖說物事人非,但一些老字號卻還在,幾個老相識也都沒死絕。他提前兩天到了京城,早已把事情辦好了,屋子也都打掃過了,方才我過來時,他就領了幾個丫頭婆子過去收拾些細軟。雖然略嫌倉促了些,一晚上功夫還是能對付的。等安頓下來后,再慢慢收拾也行。”說罷微微放緩了神色,向蔣氏道:“大侄媳婦素來是個細心周到的,人也淳厚,我們九丫頭這半年里多虧你照應了。我知道你的孝心,只是你自個兒家里如今事情還一大堆呢,又要娶嫡長媳婦,又要嫁侄女兒,還要招呼小叔子小嬸子的,你身子又素來嬌弱,我便是看在你素日的孝心份上,也不好意思再給你添麻煩呀。六嬸沒什么能幫上你的,替你減些麻煩卻還不難。”
蔣氏聽得眼圈都紅了,面上滿是感動:“六嬸娘……”到底是有人能明白她的!六房全家都是厚道人,不但九丫頭是個懂事的,時常開解她,六嬸娘也能體諒她的難處,雖是隔房的嬸娘,卻比正經婆婆還要貼心幾分呢。
跟在她身后進門的段氏卻低下了頭,掩去雙眼中一閃而過的隱怒。盧老夫人這話,表面上看來,仿佛只是在夸獎蔣氏,卻在有意無意間,將侍郎府的主人與顧家長房分隔開來了,這是蔣氏“自個兒”的家里,嫁的卻是“侄女兒”,還要招呼“小叔子小嬸子”,這是在暗示長房的兩兄弟不算一家嗎?那自己又算是什么身份?到底是正經的二太太,還是前來做客的族人?!這個問題需得弄清楚才行,不然自己夫妻二人居于侍郎府中,便是有心要為丈夫的官職活動一二,也要大受制肘的!想到自家上京帶來的有限的財物,還有給繼女準備的陪嫁,以及丈夫先前說的“有母親和大哥在,不必準備太多銀錢”的話,段氏垂下了眼簾。
于老夫人想的沒小兒媳婦那么多,只是心頭略有些不爽快。她對大兒媳婦的行事素來不大滿意,可老妯娌卻是大加贊賞,言語間夾槍帶棒的,究竟是在嘲諷她對九丫頭不夠親切周到,還是在指責她給兒媳婦添麻煩了?!
又見盧老夫人提起自己在京城也曾住過幾年的,她心下一緊,但很快又松開了。六房老太爺做官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便是從前有過幾個老相識,也早就死的死,散的散,連盧氏娘家的族人也都不在了,頂多就是有個族侄女兒,能頂什么用?到頭來,還是要靠長房的體面的。
這么一想,她越發大方了:“六弟妹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好再攔著。只是不知老仲尋的宅子在何處?可需要我們家借幾房家人去幫著料理?實話說,六弟妹固然是體諒小輩們,想著給老大媳婦減些麻煩,但在外頭住,到底比不得家里方便,九丫頭還小呢,你們祖孫倆身邊又沒個男丁撐門面,行事只怕多有不便呢,正巧我這府里有個……”
話未說話,盧老夫人已經打斷了她的話:“這個就不勞大嫂子費心了,良哥兒會陪我們住過去的。”
于老夫人大吃一驚,立時轉頭去看蔣氏:“良哥兒?!”蔣氏一臉茫然:“這卻不曾聽見他說起……”段氏則笑道:“是先前老仲進京時跟良哥兒說的吧?怎么也不跟家里打聲招呼?”
于老夫人面色微微一沉。殿試成績已經出來了,文賢高中二甲十二名,已經開始預備庶吉士考試了,文良卻只考得了三甲第四十七名,得了個同進士出身,雖然跟文賢不能比,到底也是有功名的人,沒打算考庶吉士,正等著吏部派缺呢。因顧大老爺有公務在身,文賢還要備考,最近侍郎府出面招待外客的事,便都落在了文良頭上,若他走了,誰能頂替他?文安還是個孩子呢!
盧老夫人神色依舊淡然:“我們離開老家時,四侄兒夫妻倆托我給良哥兒捎了信,讓他幫著我們祖孫倆料理些俗務。進府時我已經叫人把信給他了,他素來是個孝順孩子,想必不會拒絕。若是這府里有什么事要差他幫忙,再叫人來喚他就是了。”
既是四老爺夫妻倆交待的,于老夫人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只是心下仍舊有幾分不快,想著長房招待文良在家里住著,好吃好喝的,中了科舉,正要他幫忙呢,他居然就走了,實在不知好歹得緊。
蔣氏仍舊有些反應不過來,忙忙勸說:“這一時之間,如何能料理妥當?不如先在家里歇兩日,待收拾好了東西……”
盧老夫人卻抬起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了,然后回頭問文怡:“要幾個時辰才能收拾好行李?”
文怡因這些日子一直在盤算著送走了柳東行便回平陽的事,有些行李已經收好了,其他的也因為是在客中,而不曾四處亂放,聞言忙道:“從家里帶來的行李,只須片刻便能收拾好,其他的……大伯母、表姑母與干娘送的東西,有半個時辰也就能得了。”
盧老夫人點點頭:“那就好,你快帶人回去收好了吧,別耽擱你大伯祖母、伯父、伯母們吃飯。尤其你二伯父、二伯母和你段家妹妹趕了這么遠的路,都累了,別礙著他們歇息。”
文怡心下有幾分好笑,嘴上自然是應了,轉身向于老夫人與顧二老爺等人行了禮,便要先行退下。蔣氏卻急急上來攔道:“何必如此急切?好歹吃了飯再走……”
盧老夫人卻道:“不用了,我已經交待老仲,在那邊宅子備下了飯菜。”
于老夫人輕咳一聲,臉色有些不大好看,干巴巴地道:“老大家的,既然你六嬸家里都安排好了,你就不要再攔著了。想要說話,日后閑了,派人將你六嬸請來做客,也是一樣的。”蔣氏只好閉了嘴。
文怡趕緊帶著趙嬤嬤與秀竹退了出來,讓趙嬤嬤回外院收拾東西,自己則帶著丫頭回房,迅速將自己的衣物首飾與日常用具,凡是從家里帶來,又或是蔣氏、李太太、羅四太太與柳東行等人送過來的,全都收拾齊整,裝了三四個大箱子,五六個包袱,叫了冬葵,又喚來幾個還算老實的做粗活的婆子媳婦,幫著把東西拎出二門去,自己則親自挽了剛剛打包好的裝有柳東行衣裳鞋襪絲甲的那個包袱,跟著出去了。
到了二門上,姐妹們都來了,一一道過別,文怡頭也不回地隨在祖母身后,上了馬車,不一會兒,文良也帶著書童與行李過來了,一行人離開了侍郎府。
坐在微晃的馬車上,文怡掀起車簾一角,回望漸漸遠離的侍郎府大門,心頭仿佛頓時輕松了許多,回頭看向祖母,忍不住笑著窩進她懷中:“祖母,您能來真是太好了!孫女兒早就想離開那地兒了,只可惜沒處去,表姑母那兒又不能久住。”
盧老夫人慈愛地輕撫她的頭發,柔聲道:“你這孩子就是個實心眼兒,受了這么多委屈,怎么也不跟祖母提一提?送回家里的信,一概是報喜不報憂的,若不是別人跟祖母說了,祖母還不知道長房竟然這般待你呢!”說到這里,她便冷哼一聲:“你大伯母也是個沒用的,在平陽時信誓旦旦,會為你的親事做主,結果呢?只顧著她自個兒的閨女,竟然眼睜睜看著別人逼你改許他人!”
文怡吃了一驚,連忙抬起頭來,問:“祖母是如何知道這些事的?是誰告訴您的?您忽然上京來,莫非……”
盧老夫人微微一笑:“還會有誰?自然是你那未婚夫婿!怎么?難道他說的不是真的?我倒覺得他未必有膽子胡編亂造,頂多就是加油添醋罷了。快給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怡臉微微一紅,便把這半年里發生的事簡單地說了一遍,盧老夫人冷哼:“果然如此。長房打得好算盤,舍了我們六房的一門親事,她們家那名聲掃地的閨女便能順順當當嫁進尚書府了,回頭再把你以侍郎侄女的名義,另許一戶人家,便又添了一門得力的姻親。若你稍稍弱一些,怕是早就稱了他們的意!鬧得好,就是要這樣鬧,他們才不敢小瞧了你!如今長房跟咱們六房相比,不過就是人丁旺些,除此之外,又有哪點比咱們強?!你論出身,論門第,論才干,又有哪里輸給你兩個嫡出的姐姐了?他們長房當自己還是一族之長呢?!”接著又嘲諷:“可惜了,六丫頭就是扶不起的阿斗,虧得全家長輩連廉恥名聲都不要了,為她籌劃周全,到頭來還是落得個一場空,平白便宜了五丫頭!”繼而又罵文嫻:“從前看著倒好,怎么如今眼皮子這樣淺?我從前只道你二嬸是個藏奸的,如今看來,有個藏奸的繼母教養著,你五姐姐還能得個賢淑名聲,沒了這繼母,只讓你大伯祖母帶著,別說賢淑,不叫人笑話是個糊涂人就不錯了!哪個人家會把女兒教成這樣?!”
文怡久不聽盧老夫人罵人,如今聽了,倒覺得親切,只是還記得文良在前頭騎馬,小聲提醒祖母聲量略放低些。盧老夫人瞪了她一眼:“你還敢說,受了這么多委屈,你這會子才告訴祖母,若是祖母沒來,你要怎么辦?一直忍到幾時?”
文怡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孫女兒原本已經拿定主意,過些時候就托干娘那邊的人,尋一條船回去的,用不著再求長房了,沒想到祖母會突然前來……既然來了,不如再住些日子,先歇過氣來再說。”又有幾分抱怨柳東行:“他怎么就給您寫那樣的寫呢?我雖受了些委屈,但也沒吃大虧,如今婚事也定下了,等我回去了,多少話說不得?偏他背地里告狀,害得您那么大年紀了,還要奔波千里……”
盧老夫人笑道:“你以為他悄悄兒派人送急信過來,把這些告訴我,就只是為了向我告狀?”
文怡一愣:“難道……還有別的緣故?”柳東行不是為了她抱屈,又不好直接插手,所以才特地把祖母請上京來為她撐腰的么?
盧老夫人哼了一聲:“你下月就及笈了,那小子急著娶親呢,因此才大老遠的把我請過來了,還叮囑我帶上你的陪嫁。我不想引起你二伯父二伯母的疑心,因此只帶了些細軟與銀票,一應大件的物什都打算上京再籌備呢,不然你道我為何一定要另租宅院居住?自然是為了辦事方便。”
文怡怔住了,羞澀驚喜之余,心下卻又涌出一股酸澀,咬咬唇,眼圈一紅,便抱住了盧老夫人的手臂:“祖母……柳大哥他……柳大哥他收到了朝廷的征召,下個月……就要出征北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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