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眾女客對柳東寧的夸獎一直不停,無論是柳顧氏,還是顧家的人,都聽得眉開眼笑,嘴里還要謙虛幾句:“他哪兒有這么好呀?您過獎了。”或是:“您家大公子才是真正的少年英才呢。”就在這一片和樂融融中,有位年紀不大的太太笑呵呵地起身走到圓光罩邊上,掀起了簾子往里瞧,嘴上還在說:“六丫頭呢?我都好幾年沒瞧見她了,橫豎是姑舅兄妹,從小兒就在一處玩耍,往日也不見她迴避,怎的今日倒害起臊來了?”
眾人聞言齊齊靜了一靜,面面相覷,氣氛頓時尷尬起來。柳顧氏收了笑,蔣氏更是白了臉,而柳東寧,則整個人怔在了那里。
那位太太還沒有察覺,反而有些訥悶地打量著里屋的人:“六丫頭不在么?可是方才……”文嫻的臉色刷的白了,文娟一急,猛地站起身來:“這位太太……”卻被文嫻抓住手臂,死死拽住不讓她說話。文雅在旁露出嘲諷之色。
文怡見到這個情形,也不知該如何應付了,這位太太她看著眼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來歷,但能迎到這屋里頭招待的,自然都是親近的人家,怎的連顧柳兩家結親的人選都不知道呢?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蔣瑤直到這時方才醒過神來,立即露出一個甜甜的笑,上前對那位太太道:“曲太太,我有好久沒見您了,您是才回京么?多早晚回來的?曲大姐姐也來了么?我足足三年多沒見她了,怪想的,她回來了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那位曲太太被她這一通話吸引了注意力,暫時把方才的疑問拋開,笑著回應道:“才回來沒幾天,家里亂糟糟的,這不,到昨兒方才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好趕上今日顧大公子的好日子。你姐姐在家呢,路上感染了風寒,才吃了藥,略好些,我都不敢叫她出門……”
曲太太還在那里絮叨,外間忽然傳來一陣喧嘩,期間雜夾著柳顧氏的驚叫:“寧哥兒!”也有柳素的聲音:“大哥哥,你沒事吧?”里間的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曲太太趕緊出去看了,文娟飛快地跑到圓光罩旁探頭往外看,只一眼,便捂住了嘴,回頭小聲說:“柳表哥暈過去了!”
文嫻渾身一震,面上止不住的驚慌:“怎會暈過去的?!”文娟又繼續探頭去看,文怡皺皺眉,忙拉了她一把,自己掀了簾子出去,只見外頭一堆人亂哄哄的,圍成一圈,當中是雙目緊閉癱倒在地的柳東寧,柳顧氏正抱著兒子,驚惶失措地掐他人中,旁邊是不停用扇子扇風的柳素,柳東俊一臉嚴肅地站在邊上,白姨娘則捧著茶水擠了進來,殷切地道:“大概是天太熱,哥兒身子弱,就中暑了,夫人喂哥兒喝口茶吧。”
柳顧氏卻不領情,理都沒理,只是在那里哭叫:“我的兒呀,快醒醒呀!別嚇你娘!”
柳茵站在外圍,冷眼瞧著,目光中含著不屑:“夫人不是說已經叫太醫看過了,大哥不會有事的么?怎的才一會兒功夫,就支撐不住了?三哥成天病著,也沒這么虛弱!”
柳顧氏憤怒地抬頭罵道:“黑心的小娼婦,你給我閉嘴!你哥哥不過是一時過了病氣,你就這樣咒他,安的什么心?!”又罵白姨娘:“還不快把你生的下流種子帶出去?我就說不能帶他們來,沒得丟了柳家的臉面!”
白姨娘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神色,眼圈紅了,委委屈屈地站在邊上低下頭不說話,倒是得了在場幾位太太奶奶們的同情。柳茵滿臉不服氣地要反駁,被她硬是攔下了,母女倆不顯眼地拉扯了好一會兒,白姨娘方才弱弱地將柳茵帶了出去。柳東俊本要跟上,才出門檻,就被段氏的丫頭截住,連著生母妹妹一道,請到另一處小花廳去了。
文怡見場面亂得不象樣子,反倒叫來賀喜的女客們看了笑話,便走過去扶住自家祖母,對于老夫人道:“寧弟既身有不適,不如叫人抬到廂房里去,請了大夫來瞧,這樣亂糟糟的,于病人也無甚好處。”于老夫人如夢初醒,忙壓下心頭的驚惶憂慮,吩咐如意等人:“快叫幾個有力氣的婆子來!”又親自走過去安撫女兒:“你別慌,興許真的是中暑。如今的天氣是越來越熱了,屋里又悶,孩子們一時受不住也是有的。快把他抬去廂房,那里有收拾好的床鋪,比這里清靜些。”
柳顧氏這才醒過神來,稍稍鎮定了幾分,見婆子們進來抬人,因不放心,便一路囑咐著陪過去了,柳素自然是隨行。她們一走,屋里眾人便覺得有些尷尬。段氏笑說:“大侄兒去迎親,走了許久,怎的還沒回來?我叫人催催去,可別誤了吉時!”蔣氏也跟著起身,有些不自在地說:“我去前頭看看宴席備得如何了,各位請安坐。”妯娌倆竟雙雙走了。
于老夫人只得請客人們重新回座,文怡扶了祖母坐下,起了個話頭,從文賢大喜的吉時到新娘子的家世,然后擴展到在場眾位女客的家世淵緣,最后居然讓這些太太奶奶們意外地發現了兩家共同的親戚,場面又重新熱鬧起來,再也無人提起方才那兩件尷尬的事了。
盧老夫人給孫女使了個眼色,文怡會意,悄悄脫身出來,返回里間坐下,早已口干舌燥了。蔣瑤甚有眼色地倒了一大杯茶給她,笑著小聲道:“難為你了,其實方才那位曲太太,自打三年前合家去了曲大人任上,便沒回過京城,想來是才回來不久,只聽說是柳顧兩家聯姻,卻沒料到女家已經換了人。”
文怡嘆了口氣,將整杯茶都灌了下去,總算緩過氣來,又重新執壺再倒,卻瞥見文嫻不知幾時已經離了這桌,縮到角落的羅漢床上去了。段可柔正在旁邊小聲安慰她,可不管段可柔說什么,她臉上那抹恥辱之色都不曾消失過,反而把下唇咬得快出血了。
見文嫻這樣,文怡心下也生出幾分不忍。她雖對這門婚事并不看好,但也不想見到文嫻未成婚便先成了別人嘲笑的對象。想了想,她起身走過去,想要勸幾句好話,卻聽得段可柔在那里低聲說:“……想是病還沒好全,我隨姑姑去過柳家,聽他家下人說,柳表哥自打那次賞花會后,大病一場,便一直沒斷病根,養了許久,方才好了些,但身體到底比不得旁人……”眼角瞥見文怡過來,便住了口,有些不自然地起身笑笑:“九姐姐。”
文怡回了一個笑,便對文嫻道:“五姐姐別多想,外頭人多,還燒著香爐,我才出去一會兒,都覺得胸口悶,更何況是大病初愈的人?但二嬸娘既帶了兒女過來,想是胸有成竹,知道不會有大礙的,只不過沒料到屋子太悶罷了。”
文嫻勉強笑了笑:“我知道了,九妹妹不必擔心。我沒多想。”
這分明就是多想了!
但文怡見她一臉不愿再談的表情,也不好說什么,看了段可柔一眼,還是離開了。外人不知道,但文怡卻聽過些風聲,柳東寧那一回并不是生病,卻是叫柳二叔打了一頓,這事兒傳出去不好聽,因此柳家只說他是病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因為婚事有變的緣故,他才病倒的。
文怡回到桌前坐下,蔣瑤正想要跟她說些什么,卻忽然聽得外頭的丫頭報說沈家太太帶著沈小姐過來了,只得閉了嘴。
客人是段氏領進來的,文怡忙出去幫著應酬,說笑間,只瞥見段可柔不知幾時丟下了文嫻,拉了沈小姐坐到角落里說話去了。
所幸接下來再沒人提起尷尬的話題,那位曲太太仿佛也從旁人那里知道了柳顧兩家聯姻的兒女是哪兩位,明白自己方才是說錯了話,一直小心翼翼地賠笑,幾乎不怎么出聲。好不容易熬得吉時將至,新郎文賢接了花轎回來了,眾人忙歡歡喜喜地攜手前去觀禮,蘇醒過來的柳東寧也露面了,除了面色略嫌蒼白些,行動倒沒露出虛弱來。
文怡一直跟在祖母身體,同時幫著照應于老夫人,偶爾還要回頭看顧幾個姐妹,分身乏術,等喜宴罷了,已是累得渾身酸疼。她心疼祖母,怕老人家勞累,便說服盧老夫人,在侍郎府住上一晚,自己帶著丫頭坐車回去了。
第二日是新人會親的日子。文怡打起精神,一大早便趕了過去。新嫂子葛氏是個知書達禮、言行文雅的女子,早已梳妝穿戴妥當,跟在夫婿文賢身后,落后三步,款款前往正院拜見公婆。待向公婆奉了茶,又去向于老夫人磕頭。盧老夫人因在侍郎府借住了一晚,也受了他們的大禮,初次見面,便給了葛氏一對質地上好的碧玉鐲。
見完長輩,文賢又領著妻子去見兄弟姐妹們。
文怡見那葛氏容貌秀雅,舉止端莊,行動間,頭上鳳釵綴的珠串墜角晃都不晃一下,腰間雖系了芙蓉鴛鴦佩,上有金銀珠玉裝飾,卻一點聲響都沒發出來,說話不緊不慢,聲音柔婉,卻是文雅中不失條理,處事也落落大方,心里不由得生出親近之心。
葛氏在家時便聽說過夫家的幾位小姑,一眼望去,除了排行第六的那位以美貌聞名的嫡親小姑不在場外,族中的幾位小姑都齊了,一位沉默中略帶了幾分陰沉與拘謹,一位談笑無忌心直口快,一位笑容甜美卻話中帶刺,還有一位,端莊文秀,又不失親切,時時用溫和的目光打量自己,言語中也總是替自己擋下別人的諷刺,讓她不由得生出幾分好感。只是這位小姑,不但是隔房的,還是婦人裝扮,她細心一想,便知道是顧氏族中六房的那一位,嫁給了前不久才在邊疆立下大功的武德將軍柳東行。
葛氏娘家世代書香,與武官本不是一路,但夫婿同樣科舉出身,初擠身官場,又讓她不由自主地對文怡生出親近之心,交談了一會兒,彼此都覺得心中愉悅,暗暗決定日后要多親切。
葛氏是新媳婦,既要會親,自然不可能在小姑子們那里耽擱太久,不多時,蔣氏便命人來喚他們夫妻了。文賢與葛氏離開后,文怡坐下來與姐妹們聊家裳,蔣瑤猶豫片刻后,開始小聲對她說:“九妹妹,說來咱們也許久沒見朋友們了,不知她們眼下如何?阮家大小姐聽說也開始議親了,等事情定下來,就難出門了。”
文怡笑道:“阮大小姐也到說親的年紀了,李家姐姐曾給我寫信提過這事兒,聽說是小阮將軍做的媒,對方是他軍中好友之子,也是少年英才。”
蔣瑤道:“小郡君前兒捎了信來,說她過些天就要隨王妃與世子妃到郊外皇莊上避暑,怕是有好長時日不能與我們相見呢。”
文怡眨眨眼,看向她:“是么?我很久沒跟她聯系了,自打林小姐離京,我就再沒收過她的信,你還跟她有聯系?”眼下形勢大定,那些王公貴族之家的小姐若無意再與她結交,她自然不會上趕著攀附。
蔣瑤卻道:“偶爾有兩封信罷了,王府門檻高著呢,我哪里敢時時打攪?”頓了頓,“我聽說你前些日子還進宮看過太子妃?”
文怡笑著點點頭:“皇后召立功將士家眷敘話,我是順道去看望的。”
蔣瑤抿抿唇:“我總覺得時間好象過了很久似的,轉眼間,大家都天各一方了……若不找機會再聚一聚,等阮家小姐定了親事,小郡君又出了城,我們還能再見么?不如咱們姐妹倆做個東道,請她們出來聚一場吧?”
文怡有些訝異:“我們做東道嗎?可以是可以,但上哪兒做去?阮家兩位小姐倒還罷了,若連小郡君都請過來,我家的屋子可不敢招待,難道要去你家?”
蔣瑤沒說話,她家也不是什么大宅子,只有一個極小的花園,確實不便待客。
文怡便笑道:“若你果真有這個心,不如等到天氣涼快些,比如重陽佳節的時候,咱們尋個好園子,湊份子租上一天,請她們一道來玩吧。這時候卻是太急了些,這府里也忙得很,大伯母未必愿意放你們出去的。”接著又問:“你怎會起了這個念頭?”
蔣瑤干笑兩聲:“只是忽然想到罷了。”見文怡還要再問,便扯開了話題:“不說這個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這兩日,段家妹妹的言行便有些怪異,我不好說什么,你細細留意一下,別出事才好。”
文怡一怔:“怪異?什么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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