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房母子倆進了正院坐下,文怡命丫頭們看茶,悄悄打量了他們一眼,輕輕走到祖母身后立定,看這兩位長輩有何來意。
然而于老夫人與顧大老爺一直都在閑話家常,不是說說近日家里發生的瑣事,就是回憶從前年輕時妯娌們在一處的玩笑典故,竟也哄得盧老夫人頗為開心,談興上來了,便也憶苦思甜一番。
于老夫人似乎對回憶昔日時光這種事格外有興趣,拉著盧老夫人說笑不停,甚至還指著大兒子,說起了他小時候的趣事,諸如爬樹下河、燒書焚鶴一類的,叫文怡聽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這位一本正經的大伯父也有過如此調皮搗蛋的時候。兩位老太太在那里大笑,顧大老爺面上露著尷尬之色,耳根子都紅了。
老太太們說得開心,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不久就到了午飯時間,文怡見她們談興不減,只得暫時告退,到廚房去張羅飯菜,卻悄悄叫人給石楠遞話,讓她仔細留意長房的言行,若有什么不對,隨時來通知自己。
但石楠一直沒來報說有什么不對,半個時辰后,文怡看著家人將備好的飯菜在內外院擺了兩桌,便請兩位老人與大伯父前來用飯,三位長輩臉上都是笑呵呵的,顧大老爺甚至還對前來相陪的舒伯說了幾句好話,夸他忠心又能干,是主人的得力臂助。
午飯只是家常菜,但雞鴨魚肉俱全,都是京都風味,還算豐盛。于老夫人特別喜歡其中一味油燜鴨子,問是怎么做的,文怡只得告訴了她,她便笑說:“怪了,照你說的法子,家里也曾做過這道菜,怎的就做不出這個味兒來?九丫頭,大伯祖母自打上京來,一直吃不慣京城的飯菜,難得遇上合心意的,改日你到家里教他們做好不好?用不著你動手,只要把做法跟他們說就行。”
文怡心中大奇,她在侍郎府也曾住過幾個月,知道那里用的廚子有一多半是從平陽帶過來的家生子,做的菜自然是以平陽風味為主,京城風味不是沒有,卻不過是點綴罷了,于老夫人怎會吃不慣?而且這道油燜鴨子不過是京城里最常見的家常菜,家家都會做,她吃著分明覺得自家的味道沒什么稀奇的,怎的偏偏討得于老夫人歡心?
她雖覺得疑惑,但長輩發了話,又是這樣的小事,她自然不好回絕,便含糊地答應下來,悄悄看了祖母一眼。
盧老夫人臉上帶著和煦的微笑,半點異色不露。
于老夫人得了文怡的允諾,滿心歡喜,接著又夸起她來,諸如“屋子收拾得清爽齊整”、“飯菜備得豐盛”、“下人調教得好”又或是“越發有當家奶奶的款兒了”,竟是將文怡夸得天上有,地下無,聽得文怡自己都不好意思,連連謙遜地口稱“不敢當”。最后還是盧老夫人發了話:“大嫂子就別夸她了,小孩子不能夸,一夸她就要忘形了,反而不美。”于老夫人這才收斂了。
吃過一頓午飯,文怡叫人撤下飯菜,換上香茶,又派人去外間問大伯父進得可香,心中卻想著,已經快到兩位老人家午休的時間了,莫非于老夫人還打算在這里睡了午覺再回去?不由得有些泄氣。
不過顧大老爺顯然忙碌得很,不打算在堂侄女婿家中逗留過久,吃過茶,消了一會兒食,便來勸母親先行告辭了。于老夫人還在猶豫,瞥見盧老夫人露出倦色,用手撐著頭,昏昏欲睡,也不好再留下去,便起身告辭。
長房這對母子來了半日,結果只是吃了一頓飯,聊了幾個時辰家常,便走了。文怡實在想不明白他們有何用意,送人出門上了車,折返回來,原打算侍候祖母上床歇午覺的,卻發現盧老夫人靠坐在羅漢床上,一臉的精神奕奕。
文怡忙上前問:“祖母不是困了么?”
盧老夫人搖搖頭,想了又想,冷哼一聲:“長房不知又要出什么妖蛾子了,我才不信他們過來就只是為了聊天吃飯!”
文怡在她對面慢慢坐下:“孫女記得前兩天才聽到消息,說大伯祖母著了涼,身上有些不好,今日見她,好象氣色不錯,還以為沒事的,但方才孫女送她上車時,靠得近些,才發現她臉上敷了不少脂粉,瞧著氣色好,其實不過是擦了胭脂。若真的沒事,她老人家為何要硬撐著病體到咱們家走這一遭?偏偏又沒說什么,真叫人想不明白。”
盧老夫人微微一笑:“這有什么不明白的?在顧莊時,兩家宅子挨得這樣近,也從來只有咱們往他家去,幾時見過她往咱們家來?如今在京城,兩家就離得更遠了。她如此紆尊降貴,必是有事相求。咱們只當不知道,她來了,或是叫你去,你就陪著說說家常,至于別的事,你一概別應,省得叫他家算計了去。”
文怡笑道:“祖母過慮了,這個道理孫女還是明白的。再說,如今相公不在家,孫女關起門來過小日子,能知道外頭什么事兒?”
六房祖孫商議好了定計,卻不知道長房的那對母子,同樣也在馬車上說起今日的拜訪。
顧大老爺見母親一離了羊肝兒胡同,便滿面疲累地靠在引枕上閉目養神,十分愧疚:“都是兒子不孝,累得母親在生病的時候還要為兒子操心。”
于老夫人緩緩睜開眼,有氣無力地道:“我幾十年沒巴結過人了,連說的話都生疏了,你六嬸娘素來精明,也不知道瞧出來沒有。往后可不能得罪六房,不然今日的事翻出來,你母親我幾十年的老臉就丟盡了。”
顧大老爺忙道:“母親放心,兒子知道該怎么做。兒子素來待六房十分客氣,媳婦又與他們祖孫交好,想來他家也會領母親的情,不會那般不識好歹的。”
于老夫人嘆了口氣,又問:“那個消息……果真可靠么?真的就到那個地步了?!”
顧大老爺神情一凜,壓低了聲量:“消息絕對可靠!圣上未必有心處置柳妹夫,到底是幾十年的君臣情分,只是為了確保萬一,至少這幾年里都不會再用柳妹夫了。如今只讓他做個大學士,就是全他體面的意思,若是柳妹夫有什么異動,立時便是覆頂之災!所幸柳妹夫眼下還算明白,并沒有做出什么不忠不孝之舉來,東平王一家離京后,他也不曾去信問候,徹底與王府撇清了關系,因此他這個大學士的位子還算坐得穩當。”
于老夫人忍不住念了一句佛:“這就好,只要一家人得保平安,那個尚書不做就不做了,大學士也沒什么丟臉的。”
顧大老爺卻沒那么樂觀:“兒子原也是這么想的,覺得柳妹夫只要安安分分熬過這幾年,等太后去了,圣上處置了東平王府,自然就沒事了。然而,近來幾個與他親近的官都先后獲了罪,有的罪名輕的,不過革職了事,罪名重的,直接下了大獄,只等刑部、大理寺與都察院三方查清案情,便要秋決。母親也知道,遇到這種事,那獲了罪的官為了減輕刑罰,有一多半會胡亂攀扯,把別人都拉下水來。那幾個人既與柳妹夫相熟,還不知道會不會把妹夫也拉扯進去呢。”
于老夫人有些急了:“難道你就不能想個辦法,把你妹夫拉出來?就算不為他,也要為你妹妹、侄女與外甥著想!”
顧大老爺嘆道:“眼下還沒聽說那幾個官說出什么要緊的話來,兒子在三司又沒什么熟人,如今只能慢慢打聽著,想來柳妹夫該比我更著急才是。他原是圣上近臣,人脈比我們家更廣,應該是不怕的。只是……”他皺了皺眉。
于老夫人急問:“只是什么?你有話就快說,別瞞著我!”
“只是……也不知道圣上是不是惱了柳妹夫,前兒他才提拔了兩個官,都是與柳妹夫不睦的,其中一個就接任了柳妹夫禮部尚書之位,聽說那人新官上任后,頭一件事就是查舊賬,萬一有個紕漏,就是現成的罪過!”
于老夫人閉上眼,臉色都灰了:“沒想到事情會到這一步……圣上這分明是要逼死你妹夫啊!”
顧大老爺低聲道:“這倒未必,若是柳妹夫知機,尋個借口辭了官,先躲幾年,熬過這一陣子,自然就好了。只是他如今處境不佳,兒子便是有心相勸,也要擔心會引得上頭猜忌……”
于老夫人盯了他一眼:“那是你親妹夫!兒子媳婦還是你親外甥、親侄女!當初柳家來提親,答應把五丫頭嫁過去的是你,如今遇事不敢過問的也是你!五丫頭才嫁過去幾日?難不成你就不顧骨肉之情了么?!”
顧大老爺一時無言以對。他倒是想顧念骨肉之情,但總不能為了救妹妹妹夫一家,便把自己家給賠進去吧?他只得低聲道:“母親先別擔心,兒子打聽得這件案子,圣上交給了太子決斷,新任的禮部尚書,也是太子的人。兒子就是因為這個,才求母親多多交好六房,借九侄女的人脈,向太子一系示好的。”
于老夫人哼了一聲:“你先前跟我說九丫頭對太子妃有恩,與東陽侯府有私交,我也不過是半信半疑罷了。便是有當初那件舊案,到底是見不得光的,外人通不曉得,這大半年來也沒見太子妃與東陽侯府對九丫頭另眼相看……”
顧大老爺打斷了她的話:“二房的良哥兒,明明只是中了三甲,卻得了個好缺,人都說他走了天大的好運,但兒子已經打聽過了,這事兒其實是太子私下向吏部遞的話。良哥兒幾時見過太子?但太子妃卻極得太子寵愛,最近還懷了身孕……”頓了頓,“就因為是見不得光的恩情,太子妃也好,東陽侯府也好,都不會明著謝九丫頭,但有誰與他們家親近的,東宮便會照拂一二。母親,您仔細想想,柳妹夫與圣上有舊誼,性命是不怕的,就怕他家沒事,咱們家反受了池魚之災,被圣上遷怒。能在圣上面前遞話的只有太子,若是太子妃能念著九丫頭的恩情,在太子跟前為咱們家說上兩句好話,咱們家也不怕會被柳妹夫連累了。只要咱們家保住了,柳家遇到什么難處,咱們也可以幫襯一把,您說是不是?”
于老夫人閉上了雙眼,良久不語,過了不知多久,方才睜眼道:“你要記得,定要想辦法保全你妹妹一家才好。官可以不做,身家性命最要緊!”
“兒子怎會不懂這個道理?母親就放心吧。”
于老夫人又嘆了口氣:“當初……真不該再跟柳家結親!生生斷送了五丫頭,家里又再沒別人能結一門好親事了。”
顧大老爺輕聲道:“定親的時候,誰能想到情勢會變成今日這個局面?說來也是東平王府癡心妄為,才會連累了柳妹夫與咱們家。只要圣上不再猜忌妹夫,事情就好辦了,五丫頭嫁給寧哥兒,未必就不是好姻緣。若是還在老家,她哪里能嫁得這樣體面?再者,賢哥兒娶了葛氏,就是一門好親事,將來再給安哥兒尋個好媳婦,咱們家就不用怕了。”壓低了聲音,“先前都是兒子失策,只知道一味依附妹夫,哪怕兒子在京中為官,妹夫去了地方,遇到大事也時時去信問計,卻忽略了人脈經營,直到這兩年方才好了些。往后兒子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母親盡管放心。”
于老夫人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自己拿主意吧,我老婆子懂得什么?頂多只能給你跑跑腿罷了。”
顧大老爺老臉微紅:“母親別這么說,兒子越發無地自容了。”
于老夫人撇開臉:“安哥兒的親事也該議了,你準備給他說個什么人家的姑娘?”
顧大老爺精神一震,湊近了于老夫人:“母親,安哥兒自打回京后,便一直與金吾衛統領李大人之子相交莫逆,聽說李大人膝下有一女,尚未婚配……”
于老夫人吃了一驚:“你糊涂了?那是武將!自古文武不同道,你與那樣的人家結什么親?!”
“九侄女婿不也是武將么?”顧大老爺微微一笑,“如今正是武將立功的大好時機,便是不能去北疆殺敵,能在圣上身邊護衛的,也非一般將士可比。母親,咱們家既要與九丫頭家拉近關系,只靠幾句好話是不夠的,且不論李家與六房本是親戚,李大統領,原本就是東宮拉攏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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