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魔靈蘇醒后的記憶可以看出,它對無量虛空神主的熟悉、執念,包括對碧落天闕的推論都很有道理,尤其是碧落天闕未必就是實有其物,而是從天魔殿演化而來,更和余慈的某些推測暗合。
但這無法解釋,黃泉夫人的用意。
埋下一顆種,讓它在一千兩百年后發芽?
說不通啊!
不過,要想知道……眼下就有個最好的機會。
“你這招,可以用在黃泉夫人身上吧。”
“如果主上在魔染他化上的造詣足夠……呃,定是可以的。”
只看萬魔池,趙相山就知道自己說了廢話。
余慈躍躍欲試,不過,他暫時忍下來,決定事情還是按部就班地做。
他去看第二條魔蟲。
這條寄生在匡言啟身上的“星芒蟲”,非但將一個較當年余慈都有所不如的修士,強推上欲天魔的水準,還能使之運使無量虛空神主的法力,通達無礙,若真是同源,那魔靈的進步,也是到了讓人無法直視的地步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通過“星芒蟲”,余慈感覺到,其上已經有了生靈獨有的情緒,大約是忌憚、恐懼之類,還略顯簡單,卻也絕非是魔靈剛出世時,純粹的理性思慮。
這就非常可怕了。
受情緒的影響,余慈的“內化”也受到了抵抗,星芒蟲也有自毀的手段。還好余慈有了從前面一條星芒蟲身上得來的信息,先期便先應用了幻術和情緒神通,在魔蟲決絕自毀之前,總算是得到了還算足量的信息,將整個脈絡都給捋順下來。
兩條星芒蟲,確實是同源而出。
時至今日——至少是在寄生在匡言啟身上之前,魔靈尚在黑袍身邊。
更準確地說,現在的黑袍,已經成為了它的傀儡和寄生的對象,余慈甚至從模糊的信息,看到了自己——那還是在東華虛空的時候,以黑袍的視角收集到的。
而且,在近年來,趁著天地大劫肆虐,魔靈影響范圍有擴大的趨勢。
像是匡言啟,就是受害者之一。
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匡言啟寄身的魔門東支竟然仍蒙在鼓里……
不過,這也是因為柳觀的名聲太惡,從不按常出牌之故。匡言啟這樣的非常情況,也沒引起疑心,大概都以為是柳觀使了“黑手”。
事實上,余慈覺得,柳觀確實是下了黑手,起碼是在魔靈下黑手的時候,視若無睹,且在事后有所遮掩,給魔靈行了方便。否則不能解釋,匡言啟的這番變化,如何能瞞得過魔門東支上下。
這一點,魔靈也有察覺,雙方有一層默契,卻肯定不是合作。
近些年,魔靈飄忽不定,也有躲著柳觀的意思。
柳觀則使喚匡言啟不遺余力,什么地方危險,就扔到哪兒去。還真讓他辦成了幾件事,在魔門東支的地位頗是見長。
這次又把他派來,與魔潮的兵災魔王聯手,可終究還是把他葬送。
柳觀這么個態度,不像他慣常的做法——好吧,余慈也不知道慣常的柳觀會使出什么手段。
但這味道不對。
結合前面的猜測,余慈就想,是針對黃泉夫人嗎?柳觀在其發現了什么端倪?
余慈不是柳觀肚里面的蛔蟲,但他還有別的渠道。
揮手將魔蟲僅存的一點兒余氣揮散,他灼灼的視線轉向沐浴在靈光的黃泉夫人。
目前,靈光還只是個大概的輪廓,真想生死轉換,還需要一段時間,過幾道關口。可靈樞在此,一應的記憶應該都在,憑借“內化”法門,大可先睹為快!
要說移轉靈樞之后,一切都盡在掌握,黃泉夫人的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
但一來余慈的耐性總有個度;二來,他現在的感覺非常微妙,有種心血來潮式的征兆。
任何一個修行有成的人,都絕不會忽略掉這種感覺。
那么……就順著感覺來好了!
余慈調整了下心緒,意念投注到黃泉夫人靈樞之上。
靈樞者,央之樞要也。
具體來講,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法理,還有“某人”之所以為“某人”的一整套習慣法度。
這套法理和法度,雖然玄虛,卻是以具體的人為根本,衍生出來。尤其當人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在天地間留下形神的烙印,化為了確切的“實物”,不管這份烙印有多么微小、虛弱,總是給了人操作的空間。
某種意義上,它屬于突破了“物”與“理”界限的層次;化為具體手法,就是真道韻級別的無上神通。
但余慈執掌生死法則,又身具“自辟天地”的能耐,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就能將這件事的難度,降到最低。
當然,不管難度怎么降,事關生死,都是要慎之又慎。
虛生也好,血府老祖也罷,之前的兩個成功例,其實還有一層非常關鍵的因素:
信力!
虛生和血府老祖都是壽元將盡,前路已絕,又受余慈神通所攝,自然敬畏且依仗,由此生出信力,主動將余慈的神通“內化”,占據核心主位,故而如水到渠成,順暢得很。
相比之下,黃泉夫人是生生被余慈掐死的……
一則以內,一則以外,由不得余慈不謹慎處置。
此時施展“內化”之術,他也是小心翼翼,淺嘗輒止,絕不會干擾靈樞的運化過程。
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余慈漸有所得。
目前的黃泉夫人沒有神智可言,這樣的好處在于,只要是找準層次、位置,她的記憶就仿佛是已經大開門戶的庫房,任由余慈進出。
余慈才一“進來”,就有些發愣。
黃泉夫人是個細致人,但余慈可沒想過,連著她的記憶,也同樣如此。
感應所及,一切信息都分門別類,次序齊整,像是百寶格,又就像是朱老先生當年坐鎮的書樓,萬千法門、秘籍,一部部,一卷卷,以類相從,排布有序,搭眼一看,心里就大致有了數。
只是,是不是缺了點兒什么?
余慈再次檢視,大略看過去,從黃泉夫人幼時,一直到現在,都很齊全的樣……
一時想不起來,他心念微動,不再觀其大略,而是搜檢有關黃泉秘府的信息,準備仔細看一看黃泉夫人在北荒的作為。
在清晰的分類之下,真的非常好找,可才看了小半段,余慈便覺得怪異絕倫
好像,全是別人……
他的意思是,看黃泉夫人的記憶,就像看一出大戲,你能夠清楚地知道,當時的情境是怎樣、戲人干了什么、有怎樣的喜怒哀樂。
可是,這份理解是“余慈”的,而不是“黃泉夫人”的。
黃泉夫人是怎么想的?
就現兩人同時看戲,戲臺上唱作俱佳,而在你身邊看戲的人面無表情,永遠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不止,應該說,身邊根本就是一片空無。
余慈能透過黃泉夫人的視角,知道當時發生的一切,唯獨不知道作為一切的核心,黃泉夫人的所思、所想、所感。
就像是一面鏡,可以映照出大千世界,本身卻無思無感。
這怎么可能呢?
余慈想起扼死黃泉夫人之前,那一份獨特的情緒感受;又想起趙相山剛剛所說的一句話:
無別有情之心,世間唯她一人而已。
現在非但無情,連“思維”也沒了,又算什么?
明明是在自家心內虛空之,余慈卻覺得心頭隱隱生寒。
他再顧不得其他,心神切入黃泉夫人靈樞運轉的深處,要看個分明。
便在這里,熟悉的,至少可以稱為“生命”的感覺重新顯現。
所有的情緒,或曰靈性,都融在生機之,除此以外,再無牽涉旁移。
這一刻,如果黃泉夫人冥冥之還有意識,那么:
除了生死,再無他物。
察覺到這層面,余慈也有所悟:
也許黃泉夫人的記憶,本來是有情緒、思維存在的,可是在移轉靈樞之時,自然就“內聚收縮”,完全投注到當前的核心問題上去。
這是怎樣的控制力、又是怎樣的本能啊!
而且,這還帶來了另一個問題。
世人所謂“情景交融”,可以這么理解:
無當時之環境,自然沒有當時之情感思慮。
三十年前的余慈和現在的余慈,面對同一件事,其思維方式、生發的情感,與現在相比,肯定有大大小小的差別,正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就是這些差別,才有人之所以為人的情感思維的變化、起落,才能獲得種種不同的體驗和經歷。
可在黃泉夫人這里,“情”、“景”,還有“思”,好像完全是分開的。
情緒是情緒,思維是思維,當時環境,也僅僅是個環境。
恍惚,余慈便有這么一份感覺:
黃泉夫人就像是現在的他,進入了“別人的視角”,完全抽離于世間之外,持一份特有的情思,進行觀照。
所不同之處在于,余慈的情思只存在于“現在”;
而對黃泉夫人來說,情緒思維便在那里,無論時間怎樣流逝,均不改。
千年之前是這樣,千年之后亦應如此。
余慈想到了件寶物,是當年薛平治給他的那件忘情寶扇。此時應該已經丟在了少陽劍窟內,不知給誰撿了去。
寶扇之上有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余慈無論如何都不能將黃泉夫人劃在“我輩”之列。
然而,她究竟是更接近“不及情”的最下之輩呢?
還是“忘情”的“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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