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懸中天,沉重混濁的陰霾四方退去,又在山間化影,在水面生明。
光影交錯,清濁分合,沒有特別明顯的界限。
旁人看不出,自己一定要看分明。
余慈心神安定,到目前為止,他還擁有著優勢。
他的心象和物象,有著不可思議的聯系:
物象的變化會反映到心象上;反過來,心象的改變,也會立刻呈現在物象之中。
也就是說,他可以從客觀、主觀兩方面同時用力,彼此參照,一點點剔除那些不該屬于他的元素,也把那些理應由他承載、處置的東西接過來,判斷更為清晰。
萬魔池中,之前粗暴的“清理”工作造成的漩渦,正逐步平息。
已經明悟了“光影虛實他我”之辨,余慈自然不會再拿“有用無用”這個功利性標準來處置。
而隨著月光照影,混濁污穢的萬魔池里,血色應該變淡了一些。
但在月光照映的邊緣,陰影卻是愈地濃重了,在水波上倒映的光影,也是愈地惑人。
那是不屬于他的部分元素被移轉出去,從“心魔”變成了“外魔”,這無疑是一種進境。
不過,余慈也明白,這個“轉化機理”本身,也是可以轉化的。
也就是說,他可以將“心魔”變“外魔”,而有心人,自然也以通過這個渠道,使“外魔”變心魔。
便如此刻,中天外圍,無量虛空神主神意所化的的黑潮,也已經掩上來。
不但在法則體系層面壓迫蕭圣人及八景宮體系,其真身,似乎也已經到了。
黑潮與陰影相觸,立刻就有微妙的變化。
洗玉湖底,隨著此界重心的轉移,無量虛空神主的黑潮退去,證明那位已經不拘于一域,而要在整個真界上用力,留下殘破不堪的湖底妖國,還有靈性盡失的水世界,一片狼籍。
一直在湖底的造化劍仙,目睹了這一切,默然半晌,忽地從燭龍王頭頂,沿著背脊路線滑下,走過千丈脊柱,在之前破口斷骨的地方停下來。
想了想,又倒回去,重新選了一個地方,出手劃開厚實的皮肉,在燭龍王已經有氣無力的掙扎下,硬生生扳斷一根四尺長的脊柱碎片。
寒意刷過,骨頭已經粗略有了形狀,正是一柄長劍模樣。
他又走回去,盤膝坐在燭龍王頭頂,以手指為銼刀,一點點銼出更確切的形狀。
中間,偶爾抬頭看了一眼,現太霄神庭正在“往后退”。
事實上,是四方八天在收縮,仿佛一朵逆向生長的蓮花,葉瓣徐徐合攏。
之前,在浮丘城那邊,邵天尊還在和洗玉盟修士商議,如何將陷在四方八天里的那些修士“救”出來,現在省了他們的心思了。
無量虛空神主退走,淵虛天君送客,有一個算一個,活的、死的,統統被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清出來。
這些人本是在四方八面之中,全力搜索上清遺寶、秘籍等物,此時稀里糊涂出來,大都還在茫然之中,轉眼看到四方八天如此變化,驟然清醒,如此一來,豈不是要回到最原初的狀態?
事實就是如此,
四方八天就像是三十二片葉瓣,每縮一寸,就代表太霄神庭的力量凝聚一分;每合攏一片,就代表這一處天域,重新歸于上清體系的掌控之內。
到了一定程度,似乎是合了什么法度,有一道清光上沖,一路沖開深層湖水、破開湖面,也透過了三元秘陣。
只是接下來,沒有像云中山上那道接天連地的光柱一般,直升九霄。
而是瞬間漫開,別無變化,只有世間明月光芒,又明亮一分。
而在當空明月之上,云樓樹影之外,也漸漸勾勒出模糊的影子。
依稀是一處山峰環繞,渾若堅城的奇妙天地。
這一刻,月光之下的所有人,心頭都莫名一沉,然而身形又是輕舉如云。
上清體系正在生著奇妙的變化。
湖下修士感受更加直接。
他們就看到,有一團明光,就像是墜在湖底的月亮,洗去了泥沙混水,光芒承露,明光從正收攏的太霄神庭中央,向外擴張。
轉瞬到了十里左右,卻是停了下來,就像是半合花苞中的一顆明珠。
映得湖底纖毫畢現,映得太霄神庭虛實莫定。
“啊,太霄神庭?”
眾修士猛然間醒覺過來,見太霄神庭一半在明光中化虛,一半在湖底處為實,可這個趨勢,分明是要完全融入明光之中,且進度越來越快。
這是哪個大能,要收了太霄神庭!
悶在四方八天太久了,很多人已經和外界的形勢脫勾,他們還保留著幾天前的思維:
這么收走了,還怎么得了?
有魯莽的甚至要沖上前去,然而便在此刻,突有寒意由心底而,頂得人人窒息,隨即彌漫在外。
有絕頂強者駕臨!
高空中,極域從天域梭中降下,還在洗玉湖千里云層之上,“冰寂魔國”的威能,已經毫無保留地迸出來,
已經開始與八景三十六天相聯系的三元秘陣,論堅固程度,比早先還要強了一層,可是架不住“劉太衡”五劫以來的深遠影響,許多隱秘的破綻就此暴露,將本是鐵板一塊的符陣結構分割開來。
三元秘陣出不甘的呻吟,可最終還是被壓垮了脊梁,從正中央洞穿,極徹寒意肆虐。
頃刻間,萬里冰封,湖上湖下,竟是要凍成一塊巨大的冰坨。
特別是在湖底,太霄神庭附近,凍寂魔國威能直接顯化。
一眾修士里面,也有楚原湘這樣的頂尖高手,在極祖力之前,已有感應,迅虛空挪移,意欲脫身。
然而他無往而不利的手段,在“凍寂魔國”強勢周覆之下,硬是撞了墻。
虛空禁錮,法則凝結,楚原湘才躍出百十里,就在悶哼聲中,從虛空夾縫里彈出來,全身上下,被虛空裂縫割了幾十個深可見骨、甚至透入肺腑的傷口,當即重傷。
這就是全力以赴的極祖之威!
事實上,極祖根本懶得理會其他人。
高空中,他的身形持續下降,凍寂魔國隨之擴張推進,幾成一獨立世界,而其目標,只有太霄神庭!
他要把太霄神庭覆蓋進去,從那明光之中,硬拔出來!
然而,寒極冰霜世界推進到距離太霄神庭只余數里之際,前面卻是現出一個人來。
來人分明是個女修,身姿嬌小玲瓏,身上隨意披著一件不甚合體的男式外衫,袖子都沒套進去,水波中,衣衫擺動,顯露出玉瓷光質的肌膚,還有……
純粹明透到極至的靈壓。
此時,靈壓雖強,并無鋒芒,只是尋覓到極祖的方位,相隔還有數千里之遙,兩人神意已經隔空對接。
極祖冷酷沉凝的面孔上,先是迷惑,即而就是罕間地露出驚容:
這人……怎么可能!
任他心境修持已經到了至境,可在面對一種完全不合理、不現實,偏偏又呈現在眼前,給了他實實在在威脅的“意外”時,一時也有些愣怔。
本能的一個念頭就是:
騙人的吧?
對面女修,才不管他是怎么個心情,眼神瞥過,搖搖頭:
“不配對,不湊手……滾!”
虛空中分明響起鏘聲劍鳴,仿佛有一柄絕世神鋒,自鞘中拔出。
單純一線的劍意直指,相對于萬里寒域,簡直微如毫末。
可是,極祖持續降下的身形,卻是猛地停下。
這一刻,他明白,只要再往前推進半步,這森然劍意,就要釘進他修持最弱的靈昧根基之中。
那位被“凍寂魔國”正面轟擊,后果是什么,極祖尚不清楚;但他受了這一擊,便是不死,一劫以內,再也休提拔出離之事!
猛然一窒的當口,已經合攏了大半的“花蕾”,將綻未綻的形狀,完全沒入明光之內,隨即十里明光也開始收攏,層層退回。
這一切,極祖都通過神意感應,看得清清楚楚。
他有心動作,可是,仍抵前眼前的,簡直已經窮盡了靈昧微妙之極致的劍意,就是一個最清晰明白的告示:
有吾在此,此路不通!
他心神微冷,但念頭還算活潑靈敏,妖異雪眼觀照,卻是肯定:
應該……還有機會!
但他剛剛這一手,不得不說,是做錯了。
是了,他這次有些失了平常心——釜底抽薪固然是好,可這種已經關乎一界存亡,天上地下,無人能脫身的大漩渦,哪里還有他撿便宜的機會?
就算沒有眼前這位,八景宮難道就會坐視?
扭頭瞥了一眼,后方一片狼籍的浮丘城上,邵天尊又升舉入空,氣機鎖定。
至于下方三元秘陣,被他出奇不意強勢攻破,但此時又重新聚合,且控陣樞紐,已在邵天尊手中。
洗玉盟那些蠢貨,在生死關頭,總算是硬被人敲醒了。
幾條掛鏈子的狗,也是能咬人的!
只是,有魔門東支如芒在背,你們還能分出多少力氣?
數次權衡,極祖終于是有了決斷,當下身形不降反升,也不再說什么場面話,長笑聲里,凍寂魔國轟然拔起,在三元秘陣徹底合攏之前脫離。
此時他分化出的心神注意到,那剛剛抵著他的脖子讓他滾蛋的女修,化為虛緲劍氣,隱入湖底明光之中,不知去向。
可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位應該和他一樣,神意所指,都趨向了億萬里之外,
中天戰場!
那里,明月當空,陰影退避,可是很快,無窮盡的黑潮就和陰影化在一處,群涌而上。
真正將眼光放到全局來看,極祖的感觸更為清晰。
陰影是淵虛天君的心魔大劫;
黑潮是無量虛空神主的無上威能。
淵虛天君好膽色,敢把內劫當成外劫渡;
無量虛空神主更是好氣魄,直接渾化諸劫,扭成一股。
蕭圣人、辛乙、淵虛天君;上清、八景、玄門體系都是內外貫通。
以前釋、玄、魔等宗派的相對平衡,已經徹底打破,這一戰過后,勝者全勝,敗者全敗,再沒有第二種可能!
剛剛天崩地裂,又是緊盯太霄神庭,還沒有注意,隨著巫神消亡,困擾真界生靈多年的法則烙印,正在穩步銷融,這是一個比較緩慢的過程,只有在這場大戰中活下來的人物,才能有資格享用。
忽然間,極祖感覺著,他已經看明白了無量虛空神主的意圖:
真界已經要完蛋了,無量虛空神主這是要攫取最豐盛的一頓大餐之后,出離此界,另辟天地啊!
心神又是微動,淵虛天君投下的陰影中,似乎有很了不起的東西啊。
也在此刻,虛空中傳來頌經之音,是《太元天魔根本經》上的字句,是以最古奧的魔文寫就、讀音詭譎,此界能完全聽懂的,都不會過百個。
然而所有魔門修士心中,卻是全無理解的窒礙,就此明悟:
無量虛空神主是說,天魔盛宴,各憑機緣!
受魔經感召,此界真有相當一批魔門修士,神意騰空,與無量虛空神主的神意黑潮混化,而且,這個數目還在不斷地增加之中。
這還沒完。
已經崩潰掉大半的碧落天域之上,陰影覆蓋。
那是不可計數的域外天魔蜂擁而來,就算周邊星域內,九成九的魔頭不可能即刻趕至,可就是長年在真界之外徘徊的天魔族群,傾壓下來,也是遮天蔽日。
對它們構成吸引力的,不只是對蕭圣人、淵虛天君這等人物的魔染,還有無量虛空神主所展示出來的,直通元始魔主圣道的奇妙訊息。
域外天魔比一眾魔門修士更爽利,頃刻間,就有億萬之數,化入黑潮之中,使“潮水”層涌,愈波瀾壯闊。
極祖已經看得要鼓掌了。
黑潮在擴大,膨脹,然后徹底從無量虛空神主手中脫離,群魔亂舞。
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至少在真界,絕對沒有這么一個人,可以控制如此巨大的力量。
但是,這并不是說黑潮失控。
因為,它還保持著其獨有的頻率,億萬天魔、修士的意念就合于其中,殷殷共鳴。
那是天魔體系的共鳴,或許,是一場更大的獻祭。
“瘋子……”
極祖從嘴里擠出這個評價。
此時,魔經經義的召喚,也到了他這邊,他當然可以拒絕。
不過,那又何必?
就像無量虛空神主,肯定有他自己的計劃盤算,但這位,一切都按照天魔體系的法度,偏偏尋到了一個看起來,依稀有可能越極限的路徑……
黑潮中央,與四面八方的力量共鳴的,就是無量虛空神主自己。
現在只是體系的共鳴,法度的共鳴,不是靈昧根本的提升,然而無數的變數孕育其中。
只要求變,都可以參與進來。
若不要求變……就徹底排除在外!
這就是大勢。
要從這大勢之中,奪來欲得之物,才是確證了他有擁有的資格。
極祖微微一笑,神意飆揚億萬里,不但進入黑潮,而且沖在了最前方。
這種盛事,當仁不讓。
而且,現在無量虛空神主也好、參羅利那和羅剎鬼王也罷,似集火在蕭圣人和八景宮那邊。
這怎么成?
還是他出手做個示范才好!
黑霧轟然震蕩,有一巨靈之掌,彌天蓋地,凍徹云天,欲攬明月。
在極祖看來,這輪明月,無疑就是淵虛天君操控上清體系的法理基礎,隔絕其法理運化,又當如何?
真實之域,神臺之上,勾陳帝御垂眸看來,萬神圖招展,無上神威降下。
對此,極祖啞然失笑:
“泥雕木塑,結運靈光又怎樣?給我開!”
這一瞬間,剛剛化入神意黑潮的天魔之中,至少有百萬之數,都給抽入了凍寂魔國之中,齊齊蒸。
魔國由極靜而至極動,強烈的轉換、高的震蕩,是對一切存在的終極考驗。
勾陳帝御真意或許高高在上,可終究還是由虛無的元氣凝就。
和真正的地仙威能,拿什么比?
也就是參羅利那一直給壓著節奏,才讓這鬼把戲持續了這么長時間!
萬神圖鋪開,黑底長幅之上,諸天神明自然結陣,與巨靈之掌正面撞擊。
由始至終,真意挺拔,然而一應神通外相,卻是在無窮盡的動靜轉化中,層層湮滅。
而沒有了基礎的支撐,什么真意,頂個鳥用!
極祖一擊得手,巨靈之掌順勢橫掃,半邊天空都似給轟得傾頹。
虛空四面聚力,然而余慈真意正在統合之中,效率比最初時都還不如,明月當即搖動,天上天下,魅影橫生。
極祖縱聲長笑:“上清無人,神棍當道,”
聲傳一界,人人皆聞。
如此惡毒言語,是要動搖上清信力基礎,也是要給余慈心魔大劫,再添一把火。
可是,便在他笑聲未盡之時,悠悠嘆息,切入進來:
“拜爾所賜!”
便在這一刻,明月之中,同樣有巨靈之手透出,一指前戳。
指尖先是透出不見半點兒污色的清光,隨即略微轉暗,凝成一顆水珠,又變得混濁不分明,再往前去,就是沁出了碧血之色。
“上善若水!”
先給諸位跪了,今天真給力!我們就這樣,去迎接的輝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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