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高高的皇城迎賓館的露臺上,尚海波孤單的影子被月光拉長,住進這里已經是第三天了,尚海波相信,整個迎賓館里就住著自己一人,而其它的,不是jǐng戒的皇城御林軍,就是打扮成各色人等的職方司人員。而這幾天里,每天來迎賓館里的也只有袁方一人。
身后響起腳步聲,不用回頭,那一定是袁方。
奇怪的是,今天袁方進來,沒有熱情地打招呼,而是步履有些沉重,走到尚海波身后,便站住了。
尚海波沒有回頭,亦沒有說話。心里卻在考量對方今天會說些什么呢?這些天來,袁方每一次來,都是翻來覆去地說著天啟皇帝對他如何看重,所以自己才費盡心思將他從定州綁架出來等等,尚海波自己都怪背得下來了,袁方是一個好的諜報頭子,但卻并不是一個好的說客,尚海波在心里冷笑道。
“尚先生,我很抱歉!”身后袁方聲音低沉。
尚海波心中一跳,報歉,有什么可抱歉的,一股不祥的預感驀地浮上心頭,他霍地回過頭來,“桓兒怎么了?”自己與老妻獨子被分開而行,對方的目的不言而喻,是要用老妻獨子引開定州追蹤的人手,尚海波其實并不擔心兒子與妻子的安全,在他看來,他們并沒有多大的危險,洛陽天啟想用自己,不會害他們,而自己與定州有香火之情,也不會對他們不利。
尚海波默不作聲地遞給他一疊邸報,尚海波有些疑惑地接過來,定州邸報,居然是定州邸報。
“這是我們從定州弄到手的,通過秘密渠道送來,已經好些天了,路上有些耽擱,所以現在才到,我看了之后,第一時間便給尚先生你送過來,尚先生,我很抱歉。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尚海波手微微發抖,定州的邸報他當然是認得的,只看了幾行,一顆心便幾乎停止了跳動,手中的邸報飄然落地。
老妻死了,獨子死了,忠心耿耿的老仆也死了,尚家,竟然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尚海波跌坐在椅子上,老淚縱橫,“兒子,是我害死了你!夫人,你跟著我顛沛流離半生,好rì子沒過幾天,也就這樣去了,還有可喜,一直以來便隨著自己,竟然也不得善終。”
聽到尚海波的喃喃自語,袁方無聲地退了下去。
乾清殿里,袁方叩過頭后,垂手立在天啟的下首。
“怎么樣,他的情緒如何?”
袁方微微笑道:“今天我去點燃了最后一把火,尚家滿門皆被定州殺死,相信會讓尚海波有所觸動。”
天啟嘴角上掀,“尚海波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不見得猜不到是你做的手腳!”
袁方點點頭,“他才智極高,當然會思考各種可能性,但是,定州方面這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在為這一件事作注腳,倒是省了我們不少口舌,自我在幽燕露出行蹤之后,這一路之上,尚起碼遭受了數十次暗殺,手段之多,便是讓老臣我也是大開眼界,三天前入京一場激戰,更是顯示了定州不取其性命不罷休之勢,察眼觀色,我想尚海波的心理防線已經變得很脆弱了,今天來得到尚家全部死亡的消息,他的心理極有可能崩潰。只消他向陛下低了頭,以后便不是問題。”
天啟哈哈一笑,“你說得不錯,只要他現在向我低了頭,愿意為朝廷做事了,那么即便以后他知道是你下的手,也只會把帳記在你私人頭上,而不會再回頭倒向定州了。”
“陛下所言極是,尚海波是一個渴望在史書上留下重重一筆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才智的確高絕,但卻也是他們最大的弱點,那就是絕對不會自甘寂寞,一旦有機會,他們一定會抓住,現在他的堅持不過是一些道德的約束罷了,而我們現在做的,就是將他的這層外衣一件件扒去,讓他裸的立于世間。”
“這樣的尚海波會更可怕。”天啟微笑道:“因為他已經邁出了最后一步。”
袁方點頭,“是的,陛下,您現在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黃公公走了進來,“陛下,屈大將軍求見!”
袁方連忙站起來準備告辭,天啟擺擺手,“你坐下聽聽吧,我招屈勇杰來,是想商議一下興州戰事,李清惱羞成怒,在興州大打出手了。”
“陛下,興州周同發來急件,秦嶺防線小艾河已經失守,定州軍關興龍部突出興州近百里,秦嶺防線岌岌可危!”屈勇杰臉上有些焦急,秦州的失敗已經讓洛陽方面承受了巨大的軍事壓力,如果興州再一出問題,那樂子可就大了。
“關興龍,那個被李清贊為橫刀立馬,唯我關大將軍的獨臂將軍么?”天啟頗有興趣,“他是如何攻破小艾河防線的,先前周同呈來的秦嶺防線圖我看了,小艾河防線是周同自己的嫡系部隊,戰力極強啊,雙方在人數對等的情況下,居然這么快就被對破?”
屈勇杰苦笑著將小艾河一戰的詳情一一稟上,嘆息道:“這個關興龍算計得滴水不露,便是末將在那里,如果雙方人數對等的話,說不定也會上當的。定州兵本身就精銳異常,這些年一直在戰場上渡過,再加上如此的算計,秦州軍焉能不敗?小艾河守將周祖訓走投無路之余,率殘余的三千秦州兵投降了。”
天啟臉色陰沉,“我們空有如此多的軍隊,卻處處束手縛腳,周同在興州匯集了近二十萬兵馬,難道區區關興龍一萬余人,就讓他慌了手腳嗎?”
屈勇杰不得不替周同解釋,“陛下,周同雖然有二十余萬軍隊,但著實良莠不及,拋開秦州兵和京師大營的軍隊不說,其它幾個州過去的地方軍隊實在有些不堪,短時間里,周同很難將其整合完畢,做到令行禁止,而過山風為了配全關興龍在小艾河的攻勢,在其它幾個方向上也擺出了大舉進攻的模樣,雖然我們基本判斷那是虛張聲勢,問題是,周同卻不能不加以防范,否則對方虛張聲勢之舉一旦瞧到了我們的破綻,必會由虛變實,過山風用兵本就詭異,是李清手下最為難纏的將領,周同不得不小心翼翼啊!”
“定州名將輩出,李清當真有點石面金之能么,這過山風以前不過一皆山匪,王啟年等人也不過是一介小兵出身,但為什么,我們的軍隊碰上了這些人,都處處束手,到處被動挨打呢?”天啟仰天長嘆。
“陛下!”看到屈勇杰有些難堪,袁方出聲為其解圍,“非是我們的將軍們沒有才能,而是雙方在軍隊實力上的確有些差距,我們軍隊雖多,但政令不一,難以有效整合成一個整體,打起仗來,便難免會出現問題,此其一也,其二,定州軍械的確是我們不能比的,他們的盔甲,兵器,以及重型軍械,犀利程度,讓人嘆為觀止。其三,這些年來,定州軍隊一直在不停地打仗,陛下還記得當年李清入京時曾說過一句話嗎,真正的精兵不是練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他們的將軍,像陛下所言的過山風,王啟年等人都是從戰場上有無數士兵的鮮血磨練而出,這與我們的將軍大多是讀兵書大不相同,書是死的,而他們卻是從戰場上學來的活生生的經驗,初一交手,自然是我們吃虧,但時間一長,我們的將軍們一旦適應了他們的打法,形式必然逆轉,陛下不必憂心。”
“問題是,我們的將軍們什么時候才能真正練出來,莫不成等李清打到了洛陽城下,他們才學會如何應付對手嗎?真到了那個時候,我還需要他們做什么?”天啟怒道。
“陛下息怒!”屈勇杰,袁方一齊躬身道:“興州之役,不過是李清的報復之舉,斷難演變成一場大戰,當真打起來,定州后勤必然難以支撐,我們一直以來對定州實行的禁絕政策已初見成效,而南方寧王這一次難得地與我們站到了一起,對定州實施了各項限制政策,李清現在當務之急是解決轄區內經濟民生問題,短時間內是無法發動大戰的。”
“我非常擔心李清會利用秋收之際發動戰爭,以戰養戰,你要知道,他征服的蠻族,蠻族以前那一套那可是熟悉得很。”天啟擔憂地道。
“陛下放心,興州周同將軍必然會有所防范,小艾河隨失,但定州軍也只是前進了百余里便止步,尚難形成決定性的優勢,只消過得幾月,秦嶺防線完善,必然能御敵于興州之外。陛下如果擔心,我親自去興州一趟!”
天啟擺擺手,“讓周同自己去應對吧,勇杰,京師大營的擴編你要抓緊,鱗選全國精銳,再組京師左右大營,一旦組成,便派往幽燕,我們便如李清所言,讓他們去見見血吧!”
“是!”屈勇杰躬身道:“陛下,幽燕之地,裘候爺進展順利,如今斜谷周邊據點已全數落入我們手中,裘候爺圍圍斜谷,逼迫蕭遠山將全數主力都調入斜谷,而其轄區內民不聊生,內亂頻發,已是搖搖yù墜了。”
“什么時候能拿下斜谷?”天啟問道。
“這個說不準!”屈勇杰猶豫了一下,仍是決定實話實說,“裘候爺前rì來信,說得他發現幽燕得到了大量的定州軍械,如果強攻,恐怕損失過大,因此,他想猜取長期圍困,拖垮對手。”
袁方補充道:“不錯,蕭遠山以象山府一地,換來了定州大量軍械的支持,硬打斜谷,恐怕會讓我們損失太大,斜谷本身便險峻無比,斜谷城又是定州軍修建的那種新式堡壘,極難攻打。”
“又是李清!”天啟恨得直捶座椅,“此子不除,天下不安吶!”
迎賓館,尚海波已經在露臺上坐了整整一夜,紋絲不動。他心里恨吶!半生奔波,一事無成,陡然遇去化龍,一身本領被發揮得淋漓盡致,自己也隨即名震天下,但一步踏錯,滿盤皆輸,最后落得一個田園老翁,鄉村私塾的下場,本以為就此了了結余生,沒想到卻仍然被人惦記上,以至于落得家毀人亡,妻離子散的結局。
難道這就是自己注定的結局么?尚海波恨,他恨天啟為什么要惦記上自己,他恨李清為什么如此不念舊情,竟然是如此趕盡殺絕,他恨天,恨地,恨人。兩行清淚,淋濕衣襟,露水早已濕透全身,他卻依然是如同雕塑一般,坐在露臺之上,遙望著定州方向,老妻獨子忠仆的遺體此時應當已被草草地埋葬在亂葬崗了吧?定州人想必現在正在切齒痛罵自己這個叛賊了么。
一輪朝陽升起,萬千縷陽光灑下,晶瑩的露珠紛紛化為水流,倏忽之間在陽光的照射下化為烏有,四名健漢抬著一個軟榻,走上了迎賓館的露臺,將軟榻輕輕地放在尚海波的身邊,軟榻之上的人揮揮手,四面健漢悄無聲息的退下。
“你的心,我懂!”來人看著剛剛躍上天際的驕陽,輕輕地道。
尚海波慢慢地回過頭來,臉上露出一絲訝容,“陳西言?”
“正是老夫!”陳西言半倚在軟榻之上,臉色蠟黃,一副重病未愈的樣子。
“向陛下建議,將你弄到洛陽,是我的注意。”陳西言緩緩地道。
尚海波的眉毛慢慢地豎了起來,眼中開始燃燒怒炎,陳西言毫不畏懼,直視對手,“本以為我這殘軀拖不到你進京,但想不到袁指揮使當真非同一般,這么快就將你請來,倒是讓我可以見上你一面。”陳西言將視線從尚海波的臉上轉回來,看著天際,在陽光的照射下,籠罩著洛陽的那層薄霧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消散,壯麗的洛陽全景一點一點地呈現在兩人的面前。
“瞧,多么美現的城市,多么壯麗的河山,可惜啊,這瑰麗的山河現在正在遭受蹂躪,民不聊生,尚先生,我們都是讀圣賢書之人,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你可曾心有感觸?”
尚海波冷冷地道:“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實因君王無德,宰執無能。”
陳西言苦笑,“宰執無能我倒是承認的,我執政十數年,眼見大楚江河rì下,無法可施,尚先生這一責難不無道理,但君王無德,尚先生,陛下即位以來,有何無德之處,倒要請尚先生指教一二!”
尚海波嘴張了張,突地啞口無言,天啟即位之始,天下已是亂象初顯,世家豪門各霸一方,zhōngyāng政令難以出洛陽數百里,要說天啟失德,還真說不出什么來,而相反,天啟還是一個相當勤政的皇帝,大楚如今模樣,只是積重難返,各種矛盾累積起來,來了一個總爆發而已。
“你把我弄到洛陽,令我家破人亡,現在可滿意了?”尚海波盯著他,道。
“無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在這一件事情上,我有無可推托的責任,不過尚先生,我也沒幾天好活了,到了九泉之下,自然會向令夫人與公子當面賠禮道歉,而尚先生你,當知道我要你來洛陽的意思?”
“勸降?”尚海波笑道。
“非也!”陳西言搖頭,“你在定州,已經被貶,平民一個,如今與李清更是恩斷義絕了,你入朝,并非背叛,而是李清先行放棄了你。與公,你助李清打下偌大江山,并不欠他的,與私,他下令殺你家人,這一路之上,更是數次要取你性命,想必你也有所感觸,我已上書陛下,如尚先生有意,大楚下一任首輔,就是你尚先生了。”
尚海波霍然回頭,看著陳西言。
“學得屠龍術,賣與帝王家,尚先生,你我年輕時候的夢想不正是如此么?大楚如今雖然風雨飄搖,但運數未絕,陛下舍棄名位,隱身幕后,成功地為大楚掙得一絲先機,從先前豪門世家各霸一方,到如今的三分天下,洛陽卻是最強,尚先生能輔助李清從無到有,成為三大豪強之一,眼下洛陽卻是基礎雄厚,有了尚先生相助,必將脫胎換骨,鼎定天下,還天下一個清明江山,還百姓一個朗郎乾坤,尚先生,你還在猶豫什么?”
午后,迎賓館外,袁方匆匆而來,“陳大人在里面?”
迎賓館一位官員點頭稱是。“陳大人重病,怎么還能出門到這里,萬一那尚海波出言不遜,豈不是讓陳大人病上加病?”袁方一面埋怨,一面加快腳步。剛剛走進里面,卻見陳西言已是被四名侍從抬了出來。
“陳大人!”袁方趕緊迎了上去,向陳西言見禮。
陳西言勉力擺擺手,“袁大人,不必多禮了。你不必進去了,讓他好好地靜一靜吧!”
一聽陳西言這話,袁方頓時喜形于色,“陳大人,大功告成了?不愧是我大楚首輔,馬到成功。”
陳西言無聲地咧了咧嘴角,小聲對袁方道:“袁大人,如無意外,我料定尚海波必定會投靠陛下,但這于你,卻不是什么好事。”
袁方一愕,陳西言接著道:“尚海波絕頂聰明之人,時rì一長,必定會猜到一些什么,那時的你可要小心。”
袁方頓時明白陳西言所說的是什么,自己做的事情是瞞不過這位老人的,當下長長一揖,“陳大人金玉良言,袁某多謝了,但只要能讓他忠心為大楚辦事,即便以后袁某有不測,也沒有什么好后悔的。再說了,袁某也非善類,豈會輕易著道。”
陳西言點點頭,輕輕地拍拍軟榻,四名大漢大步離去。
迎賓館內,尚海波依舊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見著太陽點點西斜,漸漸沒入到遠處群山之下,尚海波霍地站了起來,整整衣冠,向著西方跪下,鄭而隆之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然后站了起來,大步走向館內。
“從今天起,定州就是我最大的敵人了!”尚海波在心里吶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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