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的夜里,凌波沒有回洛陽宮。雖然只有她一個人,但身處無數歡樂的人當中,時不時有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在她身邊打鬧玩耍,時不時有提著燈的好心人和善地和她搭訕,時不時有老夫老妻和她開玩笑,她感覺不到任何孤寂,感覺不到任何煩惱,到了最后甚至拉著一個特別可愛的小女孩又唱又跳,連自己都說不出那滿腔的喜悅究竟從哪來。
一夜狂歡過后,清晨的洛陽街頭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和沉寂,只有一地凌亂還能看出昨夜上元的喜慶。不過,上元節解除宵禁三天,今天晚上還有最后一天,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刻,這里又會重復昨夜的光景。
往日早朝時分,天津橋前都會有不少官員等候入宮,但這一天這里卻空空蕩蕩不見任何人影,仿佛是文武百官都仍在過節似的。凌波隨便找了個衛士一問,結果得到了一個讓她愕然的回答。
昨夜上元節夜宴,皇帝李顯體恤群臣辛勞,道是節后一天休朝一日,百官可盡情在家中陪伴妻兒!
怪不得這往日人來人往的洛陽宮門前冷落車馬稀,原來是有這么一通命令。凌波聳聳肩進了左掖門,一下馬就發現防戍此地的羽林軍衛士基本上還是原來那一撥,隊正也沒換過,內中只有幾張陌生面孔,想來是大清洗后汰換進來的。
見著她下馬,那隊正一把拉住兩個想要上前盤查的新屬下,笑呵呵地親自迎了上來:“昨天上元節宮內那么熱鬧的夜宴,縣主居然舍得跑到外頭去,還一夜沒回來,這真是好興致啊!怎么,是約會情郎?”
這要是換成別的宗室貴女,指不定就一鞭子狠狠抽過去了,可凌波知道那隊正不過是嘴賤,人卻心腸極好的,當下便只是白了這家伙一眼,作勢敲了敲手中的鞭子:“老彭,你皮癢了是不是,居然敢取笑我?我又不是什么貴人,這夜宴上又放不開,還不如出去逛逛燈會!話說回來,這南市的永嘉樓又有新酒推出,嘖嘖,還真是十里飄香……”
話還沒說完,那個被稱作老彭的隊正便慌忙打躬作揖,旋即殷勤地親自牽了馬,涎著臉道:“我不過也就是那么一說,縣主怎么就當真了!”
他一面說一面左右看了一眼,見周遭沒有別人,便壓低了聲音說:“話說和縣主一個想法的也不是沒有,這昨兒個晚上夜宴到了一半的時候,相王和太平公主就先后逃了席,之后不多久,洛陽令便急匆匆地請見。誰知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陛下那時候忙著欣賞教坊歌舞還來不及,哪有心聽他啰嗦?所以他不一會兒就懊惱地去了。”
仿佛是生怕爆料不夠,他還畫蛇添足地補充了一句:“聽說,這位新任明府大人是告了相王殿下的刁狀!呸,也不看看陛下和相王是貨真價實的嫡親兄弟,怎么可能說翻臉就翻臉!”
驟聞此訊,凌波心中大吃一驚,但立刻不動聲色地往老彭腰帶里輕輕塞了點什么。別看這些羽林軍都只不過是守門的,打好關系可是好處多多,就比如這樣的消息,真要是打聽起來得瑣碎死人,哪有如今這么輕松便捷?
“這種事你知道就好,千萬別往外頭傳!”她又囑咐了一句,見老彭連連點頭,便朝不遠處的幾個羽林軍衛士笑道,“今兒個老規矩,馬褡褳里頭有永嘉樓的新酒,大家下了值便各自分了吧!”
這一句話頓時引起了眾人的轟然應諾。不一會兒,初晴身上的那個馬褡褳就被人掏得一干二凈,更有人自告奮勇去把馬送回馬廄。鬧哄哄了一陣,趁著一堆衛士在那里分醬牛肉燒雞等等下酒菜,凌波便悄悄閃開了。
單純的小恩小惠固然沒用,但小恩小惠結合平易近人的作風,那就大大有用了。她在這諾大的洛陽宮里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要是敢憑著上官婉兒那點關系抖起來,那才是找死!
一宿沒睡對別人興許影響很大,但凌波回到臨波閣的時候卻依舊是精神奕奕。進了院子,里頭一片安靜,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她便有意放輕了腳步。可等她推門進了自己的西頭書房,那門不知道是年久失修,還是剛好在這個時候搗亂,竟是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嘎吱聲。緊跟著,一旁的房間里便飛也似地竄出來兩個人影,俱是眼圈黑黑的臉黃黃的,似乎是一夜沒睡好覺。
“小姐,你還知道回來!”紫陌從小就是和凌波沒大沒小慣了,此時揉了揉眼睛使勁打量了一下主子,一下子把嘴撅得老高:“出去的時候還說宮門下鑰之前一定回來,可我和朱顏姐姐一直等到了現在!”
她能這么說話,朱顏卻是不敢,只得委婉地解釋道:“昨兒個上官婕妤還派人來問,奴婢只能親自過去回話,恰恰撞見了韋皇后,差點應付不下來。小姐,你好歹是住在宮里頭,之前的腰牌是梁王殿下給的,如今梁王可不如當初,你還是該謹慎一些。”
“知道了知道了,朱顏你還真是和管家婆似的!”凌波笑著點了點頭,旋即卻忽然問道,“昨兒個晚上韋皇后又去了上官姑姑那里?陛下可曾一起過去?”
“這個奴婢就不太清楚了。”雖然搖頭,但朱顏還是仔細回憶了一下,最后用很不確定的語氣說,“看仙居殿那些人的形狀,似乎陛下并不曾去,應該只有韋皇后一人。”
韋后和上官婉兒?凌波怎么想這對組合都覺得詫異,只不過這種問題問朱顏也是白搭,還不如到時候直接問上官婉兒來得方便。接下來,她就被兩個忠心耿耿的婢女拉到了正堂。朱顏和紫陌又是忙著擰熱毛巾給她擦臉,又是忙著青鹽漱口,還手忙腳亂地在溫暖的炭火上熱著小米粥和米糕——上元節后第一天,甭指望這大膳房能做出什么好吃的,還不如自己解決豐衣足食。
凌波回來之前原本肚子就填得半飽,此時被兩人強自按著坐下,少不得喝了大半碗粥,剩下的就全都讓給了等了一晚上且饑腸轆轆的朱顏和紫陌。好容易收拾停當,她又到內間換衣裳。
這逛了一晚上的燈會,身上盡是燈油味和汗味,甭說外頭的大衣裳一定得換,就是貼身肚兜小衣,也同樣得換干凈。
于是,等她出現在仙居殿門前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后的事了。然而,她剛剛照常跨進大門,兩個宮人卻忽然慌慌張張地上來將她攔住,前頭一個年歲較長的極為尷尬地說:“縣主,韋皇后昨日和婕妤商量了一晚上國事,一直到早上方才睡下,只怕不到下午不會起來。縣主若是沒有什么重大的事,還是先請回吧。”
商量了一晚上國事?這種話凌波怎么聽怎么古怪,然而,就算她再疑惑,這時候也是不好開口相問的,點了點頭便準備打道回府。然而,這大門還沒重新跨出去,外頭就忽然響起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怒吼。
“上官婉兒,你不過是一個出身掖庭宮的宮婢,憑什么把我趕出洛陽,你算什么東西!”
居然有人在仙居殿前興師問罪!凌波一下子打了個激靈,往外一看,就只見剛剛還空空蕩蕩的院子里站了十幾個人,為首的那個頭戴進德冠,身穿紫色大團花綾袍,腰系玉帶,正是如今皇太子之位呼聲最高的譙王李重福。
這種兩邊對峙的節骨眼上,她當然不會傻乎乎跑出去。眼見四周內侍宮人亂作一團,她就找了個地方掩蔽好了身子,悄悄觀望著外頭的動靜。不消說,這回絕對是有好戲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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