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掃把星掛了有好一陣子了。”
“唉,好容易過了一年半載的太平日子,難道又要亂了?”
“噓,據說這彗星示警是說天子失德,應該讓位給東宮太子。”
“真的假的?要真是這樣,大唐天下就有救了!”
風言風語盡管只是在街頭巷尾的角落中傳播,但是達官顯貴們見面的眼神交流和暗示卻漸漸多了起來。于是,當一位在長安城赫赫有名的術士走進了立政殿的時候,大臣們仿佛看到了中宗年間僧道術士充斥宮廷干預朝政的往事,憂心忡忡的人越發多了起來。尤其是當太平公主頻頻出入宮禁,東宮太子李隆基受召見的次數反倒愈發減少,這更坐實了人們的猜測。
莫非這天又要變了么?
自從這彗星出現,李隆基幾乎就沒有在妻妾那里度過夜,成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中,不是忙著處理政務,就是和一群幕僚商議各種事情。姚元之宋璟的貶官去職對于他來說不但是一次重大的失敗,而且還讓他失去了兩條可靠的臂膀。他可以通過兵諫和武將將自己的父親推上皇位,又把自己送入了東宮儲君之位,但是立在朝堂上只有武力遠遠不夠。
這一天,他召集了一群東宮臣屬處理完政務,便獨獨留下了裴伷先。裴家曾經在危難時刻為他提供了巨大金錢助力,甚至父子二人都在最危險的時候親自出馬,裴愿更是他義結金蘭的兄弟,因此裴伷先盡管在東宮屬官序列中并不居前,但受到的信任卻獨一無二。
此時,李隆基丟開了那一層在臣屬面前淡然若定的面孔,頗為煩躁地問道:“裴叔,姑母使人四處散布流言,說是這彗星主天子失德,該當太子即位。我如今欲要自明心跡都不可能,我究竟該怎么辦?”
“太子殿下,太平公主放出這風聲,自然是想要讓陛下對您生出疑忌之心,想的仍然只是廢東宮而已。只不過,陛下不同于尋常天子,昔日數十年父子情份必定不會輕易忘記,眼下情勢未必一定不利。而且,太平公主已經把棋下到了棋盤上,落子無悔,眼見她威逼您到了如此程度,陛下做出的決定至少有七成于您有利。”
裴伷先如此信誓旦旦,大大出乎李隆基的意料。他對父親李旦原本是極有信心的,可坐上太子之位一年多以來,他只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把握,進退越來越難,竟是似乎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死路。就如同眼下這般流言,若是他認可,則無疑表明自己確實有取而代之的心思;若是他反駁,那么天子沒有失德,失德的必然另有其人,除了他這個太子,還有誰能承擔那兩個沉甸甸的字?
“裴叔你有如此信心,倒是讓我安心不少。”
李隆基終于選擇了相信這番話,事到如今,他也惟有相信李旦對自己仍然有愛護之心。他和裴伷先又商量了幾句別的事,忽然聽到外面響起了一陣輕輕的叩門聲,不禁眉頭一挑。正在議事的時候,誰那么沒規矩?
“三郎,是我。”
辨出是太子妃王寧的聲音,李隆基這才面色稍霽,揚聲示意人進來。很快,一身天青色衣裙的王寧便推門而入。她先是朝裴伷先微微點頭,然后便對李隆基說道:“剛剛十七娘派人請了武承徽,說是應王賢妃和豆盧貴妃之邀去芙蓉園賞花游湖,我已經允了。另外還有一件喜事要呈報殿下,太醫署的太醫為趙昭訓診過脈,趙昭訓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把一件看似無關緊要卻極其要緊的事情放在前面,把一件看似大喜實則無關緊要的事情放在后頭,裴伷先不禁贊嘆起了這位太子妃爐火純青的察言觀色功夫。果然,對于愛妾的懷孕,李隆基只是少許表示了一番關心,卻是一再追問了凌波派人來請陳莞的種種細節,最后方才滿意地笑了笑。
“如今正是芙蓉池上芙蓉花開的好時節,我看莞兒這些天郁郁寡歡,正好到外頭走走。至于緋兒有孕在身,阿寧你就讓人小心照料一些,我這些天只怕沒功夫去探望她。對了,莞兒若是回來,你先讓她來見我。”
見妻子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沒有多留便離開了書房,李隆基只覺得心中一陣輕松。王寧并不是那種一味會吃醋的女人,那一次的爭吵過后她總算是彌補得很完美——而歸根結底,那一次爭吵非但無害于他和凌波之間的關系,反倒蒙蔽了外人。他瞥了一眼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用食指輕輕敲了敲案桌,仿佛問話又仿佛喃喃自語地說:“十七娘似乎很得豆盧貴妃和王賢妃喜愛,她這次把莞兒帶出去,究竟是有什么要緊事?”
芙蓉園雖是皇家禁苑,但自從武后移駕洛陽之后,這個地方便漸漸荒蕪了下來。中宗即位固然很是修繕了一番,但還未整修完畢他便被鴆殺歸西,如今這里卻已經是重新煥發出了御苑氣象。七月仲夏時節原本該是烈日炎炎燥熱難當,此地滿園樹木,再加上煙波浩淼的芙蓉池,自是將暑熱之氣隔絕在外,營造了一片很是蔭涼的天地來。然而,倘若那些大臣們看到了此時在這里興致盎然游園的人,必定會瞠目結舌。
號稱因為彗出西方而避膳靜修的李旦,竟是一身便服興致勃勃地走在最前面!
他忽然在一棵大槐樹面前停下,上前用手摩挲著那粗糙的樹皮,深深嘆了一口氣:“想當初朕第一次來芙蓉園時,曾經和三位哥哥在這里大肆玩鬧,吵得父皇母后不得安生,如今想來仍然歷歷在目!那時候太平還小,卻是男孩子脾氣,硬是在宮人沒看住的時候爬上了樹,結果母后一氣之下板子打得震天響……”
李旦這么滔滔不絕地使勁回憶過往,豆盧貴妃和王賢妃不禁停下了腳步面面相覷,而凌波卻在心里苦笑。李旦除了廣為人稱道的老好人性格之外,另一大特色就是尤其愛嘮叨,她和裴愿已經領教過好幾次了。此時,她便走上前去,瞅了個空子打斷了他的話:“舅舅,這芙蓉園中的樹好些都是神龍年間補栽的,如今都亭亭如蓋了,您提到的那些樹只怕都要有幾十歲高齡了。您下次把太平公主爬過的那棵樹找出來,然后掛上一個牌子,上頭寫上公主樹三個字,豈不是芙蓉園中一大景觀?”
李旦原本有些傷感,此時卻覺得心情一松,遂笑罵一聲道:“你就是鬼主意多!還有,朕記得太平曾經說過讓你直呼她姑母,你怎的還是公主長公主短的?”
對于這樣一個問題,凌波登時愣住了。想想太平公主確實很早之前說過這么一句話,但是她叫姑母的次數似乎屈指可數。于是,面對李旦戲謔的目光,她只得訕訕答道:“大約是公主煞氣重,我看著總有些害怕,還是覺得叫公主更自在……”
“說起來,太平從小都是男孩子脾氣,確實是煞氣重。”
李旦啞然失笑,慢悠悠地朝前走了幾步。忽然,他停下了步子,轉頭若有所思地瞧了瞧陳莞,仿佛剛剛才注意到這個跟在身后的東宮承徽。他沒見過她幾次,在東宮妃妾中,她并不是引人注目的一個,但若是說功勞,她卻是極其突出的一個。想到這里,他的目光便溫和了下來,旋即伸手召喚陳莞上前。
“以往你跟著十七娘自由自在,如今憋在東宮大約是不習慣吧?若是悶了,便去和阿寧說,朕允你隨時出宮去看十七娘。”
陳莞這一路上時而想想丈夫,時而想想天上那顆災星,時而想想今日被凌波帶到這里的目的,原本就極其心神不寧,乍聽得這樣的好消息,她竟是被震懵了。她和那些世家千金原本就是不一樣的,所以說不上什么話;而她和趙緋兒皇甫芮這樣出身不高的女子又不一樣,所以在東宮竟是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良久,她才慌忙拜伏謝恩:“臣妾……臣妾拜謝父皇!”
“閑來無事,你也不妨到貴妃和賢妃那里坐坐,聊聊天說說閑話,打發日子就容易多了。”李旦含笑點點頭,掐著手指頭算了一算,又忽然加上了一句,“回頭朕和宗正卿吩咐一聲,晉你正三品良媛。朕和三郎父子都曾經受過你的恩惠,不能忘了過去。”
不能忘了過去!凌波對于其他的話都沒怎么留心,但聽到這最后一句話卻是心中一跳。結合那天和李旦說過的話,她隱隱約約產生了一個念頭,一個讓她不敢相信的念頭。然而,李旦接下來冒出的一句話卻把她的這些心思驅趕得干干凈凈。
“十七娘,朕聽裴郎說,你曾經給他唱過一首歌。朕還從未聽你唱過歌,也唱一遍給朕聽聽如何?”
面對李旦笑吟吟的目光和豆盧貴妃王賢妃期待的眼神,再看看陳莞那張驚訝莫名的臉,凌波恨不得找一個地洞鉆下去。
該死的裴愿,這種事情居然也讓李旦知道了,等這愣小子回來她非得好好教訓一下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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